龍飛相公 卷十 第二十篇
安慶有一個姓戴的書生,年輕時行為不撿,不拘小節。一天,他喝醉了酒,在
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已經死去的表兄季生。他醉酒後兩眼昏花,竟忘了他已經死了,便問道:“你一向在什麼地方?”季生說:“我已經到了陰間,難道你忘記了嗎?”戴生這才恍然大悟,但酒醉之中也不感到害怕,問道:“在陰間做什麼呢?”季生回答說:“最近在轉輪王殿下那裏掌管文簿。”戴生說:“那麼人間的禍福,你一定都知道了?”季生說:“這是我的職責,怎麼會不知道。但是過於繁瑣,不是我很關切的,不能全部記得,三天前我偶然檢查簿冊,還看見你的名字。”戴生急忙問上面寫了些什麼,季生說:“我不敢騙你,你的大名已經列在黑暗獄中了。”戴生很害怕,酒也醒了,苦苦哀求季生救他。季生說:“這不是我替你出力就能辦到的事,只有積德行善才可改變。但是你已經惡貫滿盈,沒有大的善行不可能再挽回來。但是一個窮秀才能有多大的能力呢?即使每天都能做一件善事,沒有一年多的時間也不能抵償你的罪惡,現在已經太晚了。但是,如果你從現在開始身體力行做善事,即使進了地獄,可能也還有出來的一天。”
戴生聽完,痛哭流涕,趴在地上向季生苦苦哀求。等他抬起頭來,季生已經無影無蹤了。戴生怏怏不樂地回了家,從此,洗心革面,痛改前非,再也不敢有什麼差錯了。 此前,戴生和鄰居的婦人有私情,鄰居聽了這事並不聲張,想找個機會把他當場抓住。但是自從戴生改過自新以後,就和那婦人斷絕了往來,鄰居找不到機會抓他,心中很憤恨。 一天,戴生和鄰居在田間相遇,鄰居假裝和他說話,騙他去看一口廢井,趁機把他推到井裏去了,那口井有好幾丈深,鄰居認為戴生必死無疑,而戴生半夜裏蘇醒過來,坐在井中放聲大哭,但是沒有人聽見。鄰居惟恐戴生又活過來,過了一晚去聽動靜,聽到他的哭聲,急忙往裏面扔石頭,戴生躲到井底的洞裏,再也不敢出聲,鄰居知道他還沒有死,便挖土填井,幾乎把井都填滿了。 洞中漆黑一片,真是和地獄沒什麼區別。洞裏空蕩蕩的,沒有什麼吃的,戴生料想自己是活不長了,他匍匐著往前行,但是三步以外都是水,沒法子過去,就又回到原處。起初他還覺得腹中饑餓,時間一久竟然也就忘記了,他於是想,在這地下也沒有善事可做,只有不斷地念佛而已。不一會兒,只見磷火飄浮,螢光閃閃,飄得滿洞都是,他於是禱告道:“聽說磷火都是冤鬼,我雖然暫時還活著,但是估計也回不到人間了,如果可以一起說話,也可以安慰一下我寂寞的心。” 只見磷火漸漸地順著水面漂過來,每一團磷火中都有一個人,身高只有正常人的一半。戴生便問他們從那裡來。磷火回答道:“這口井是古代的一口煤井,當年主人挖煤時,震動了古墓,被龍飛相公引來地海的水,一下子淹死了四十三個人,我們都是鬼。”戴生問道:“那龍飛相公是什麼人?”磷火回答說:“我們也不知道,相公是讀書人,現在是城隍的幕客,他也可憐我們無辜而死,過三四天就施捨一次粥給我們。我們天天遭受冷水泡骨的痛苦,看來也不可能脫離苦海,您如果能再回到人間,請撈出我們的屍骨,合葬在一座義塚裏,就是給我們最大的恩惠了。”戴生說:“萬一我能回到人間,這件事做起來沒有什麼困難。但是我現在身處九泉之下,又怎麼敢指望能夠重見天日啊!”於是就叫眾鬼念佛,數著煤塊來代替佛珠,記下念了多少佛。這樣,戴生也不知道時間的早晚,困了就睡覺,醒了就端坐在那裏。 忽然,洞的深處點起了盞燈籠,眾鬼歡喜地說:“龍飛相公施捨吃的來啦!”便邀請戴生一起去。戴生擔心有水過不去,眾鬼強拉硬扶地往前走,戴生只覺得飄飄然好像叫沒有踏在地上。曲曲折折地走了半里多,來到一個所在,眾鬼將戴生放下,讓他自己走。他們踏步向前,好像上了一個幾十尺高的臺階,臺階的盡頭出現了房屋和走廊,大堂上點著蠟燭,像胳膊一樣的粗。戴生好久沒看見火光,高興極了,急忙跑上前去。 大堂上坐著一位老者,身穿儒服,頭戴儒巾。戴生停住腳步,不敢上前。老頭已經看見了他,驚訝地問道:“這個活人是從那裡來的?”戴生走上前去,跪在地上述說情況。老者說:“原來是我的後代呀!”於是讓他起來,並賜他入座,老者自己介紹說:“我叫戴潛,字龍飛。從前因為不肖子孫戴堂,勾結敗類,在墓邊挖井,使我住得很不安穩,所以引來海水把井淹沒了。如今,他的後代怎麼樣?” 原來,戴家近宗共有五支,戴堂為長房。起初,縣裏的大戶人家賄賂戴堂,在戴家祖墳的旁邊挖煤。眾兄弟畏懼他的權勢,誰也不敢爭辯。不久,地下水突然沖來,採煤的工人全部淹死在井裡。那些死者的家屬,紛紛到官府告狀,戴堂和那大戶人家因此都被弄窮了,戴堂的子孫最後都貧得沒有立錐之地。戴生是戴堂弟弟的後代,曾經聽先人說起這件事,便告訴了老者。 老者說:“這樣的不孝子孫,他的後人可能昌盛嗎?你既然來到這裏,就不應當荒廢了學業。”說完,老者就拿出酒菜給他吃。吃完飯,又在桌子上放了些書,都是成化、弘治年間的八股文章,強迫戴生研讀。老者又給他出題作文,好像老師教徒弟一樣。大堂上的蠟燭常明,不剪燭心也不會熄滅。戴生困倦的時候就睡覺,也分不清早晨和夜晚。老者有事出去,就派一個小僮服侍戴生。這樣,感覺過了幾年的時間,所幸的是並怎麼辛苦,但是沒有別的書讀,只有一百來篇八股文,每一篇都讀了四千多遍。 一天,老者對戴生說:“孩子,你罪孽的報應已經滿了,應該回到人間去了,我的墓靠近煤洞,陰風刺骨,你得志以後,把我的墓遷到東邊去。”戴生恭恭敬敬地答應了。老者於是將眾鬼叫來,讓他們仍舊把戴生送到原來坐著的地方。眾鬼圍著老者行禮,老者再三叮囑,但是戴生也不知道有什麼辦法可以出去。 此前,戴生失蹤後,他家裏的人到處找也沒找到。他的母親告到官府,縣官抓了好幾個嫌疑犯,但還是沒有查出什麼線索。過了三四年,這位縣官離任,搜尋工作也就鬆弛下來了。戴生的妻子在家中不守婦道,戴家便將她遣嫁出去。恰好鄉里的人重修舊井,下到洞中發現了戴生,一摸,發現他還沒有死,不由大為驚駭,急忙到他家報信。戴生被人抬回家,過了幾天,才恢復過來,開始敍述他在地下的經歷。 自從戴生被鄰居推到井裏以後,鄰居打死了自己的妻子,被他的岳父告到了官府。官府駁問審訊了一年多,把這人折磨得只剩下皮包骨頭才回家去。他聽說戴生死而復活,嚇得要死,就逃走了。戴氏族人商議要追究鄰居的罪過,戴生不同意,並且說以前確實是咎由自取,在井下受的苦是陰間對他的懲罰,和那鄰居沒有什麼關係。鄰居知道戴生確實不再追究,這才偷偷地回了家。 井水乾了以後,戴生雇人進到井洞中收拾眾鬼的殘骨,將各人拼湊整理好,買來棺材,找了地方,將眾鬼合葬在一座墳墓裏。他又查家譜,確實有一個前輩名叫戴潛,字龍飛。於是他擺上供品,到龍飛相公的墓前拜祭。當地的學使聽說了這件怪事,又欣賞戴生的文章,在科舉考試中以優等生錄取戴生,後來,他又通過了鄉試。戴生回家以後,在東邊修建墳墓,遷移龍飛相公的屍骨,豐厚的安葬他。每年春秋兩季,戴生都來上墳,年年不斷。 異史氏說:我的家鄉有人挖煤,洞被水淹沒了,十幾個人都淹在洞裏。外面的人想把水淘盡尋找屍體,過了兩個多月才把水抽乾,發現十幾個人一個也沒有死掉。原來,水暴漲的時候,他們一起游到地勢高的地方。沒有被淹著。人們用繩子把他們拉上來,這些人吹到風才昏倒,過了一晝夜才漸漸地蘇醒過來。由此可見,人在地下時,就像蛇鳥冬眠一樣,急切之間倒也死不掉。但是,沒有聽過過了幾年都不死的。如果不是心地善良的人,經歷了三年的地獄,怎麼可能還有活人呢?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