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纖 卷十 第十六篇
奚山是山東高密人,靠做買賣為生,常常往來於沂蒙一帶,有一天在半路上被雨耽擱了,等他到平時經常投宿的地方時,夜色已經很深了,他敲遍了所有的旅店的門,也沒有人答應,他只好在屋簷下徘徊。忽然,一戶人家的兩扇門打開,出來一個老頭,請他進去。
奚山高興地跟他進了門,把子拴好,走進屋內,屋子裏沒有床鋪桌椅。老頭說:“我同情客人無處可歸,所以才請你進來住。我並不是賣吃賣喝的人,家裏也沒有什麼人,只有老伴和小女,都已經睡熟了。家裏雖然有一些剩餘的飯菜,但也沒法熱了,你如果不嫌棄就吃點冷飯吧。”說完便進去了。過了一會兒,他拿出一張小板凳,請奚山坐,又拿出一張矮茶几來。這麼來回幾趟,顯得挺忙碌的,奚山看了坐立不安,便拉住老頭,讓他暫時休息一會兒。 不久,一位姑娘走出來替奚山倒酒。老頭看著她說:“我家阿纖起來了。”奚山看了看阿纖,只見她約莫十六七歲,體態窈窕,面容娟秀,風度嬌柔。奚山有個小弟還沒有結婚,心裡暗暗想為弟弟說這門親事。於是,他便問起老頭的籍貫、門第。老頭回答說:“我姓古,名叫士虛。子孫早都死了,只剩下這麼一個女兒,剛才不忍心將她從夢裏叫醒,大概我老伴把她叫起來了。”奚山問道:“女婿家是誰呀?”老頭答道:“還沒嫁人。”奚山暗自高興。過了一會兒,酒菜都端了上來,好像是早就準備好了的。吃完飯後,奚山恭敬地對老頭說:“萍水相逢,承蒙老人家如此恩惠,真令我沒齒難忘。鑒於您的盛德,我才敢唐突地提出一個請求:我有一個小弟三郎,今年十七歲了,正在讀書,看來並不愚劣。我想跟您攀這門親事,您不會嫌棄我貧賤吧?” 老頭高興地說:“老夫也是借居這裏。假如能把小女託付給您這樣的人家,就請您借一間屋子,讓我把家搬過去,也免得日後掛念。” 奚山滿口答應,便起身道謝。老頭殷勤地替他安頓好床鋪才離開。雞叫的時候,老頭已經起床了,叫奚山起來洗漱。奚山收拾好行裝,要給老頭飯錢。老頭堅決推辭說:“只不過留客人吃了一頓飯,絕沒有收錢的道理,何況我們還結為姻親呢。” 告別之後,奚山又在外面逗留了一個多月,才返回來。在離村一里多路的地方,他遇到了老婦人領著一個女郎,兩人都穿著素服。走到近前,看那女郎像是阿纖。女郎也頻頻地回頭看他,並且拉著老婦人的衣襟,貼著耳朵不知說什麼話。老婦人便停住腳,向奚山問道:“您是姓奚嗎?”奚山連連答應。老婦人神色淒慘地說:“我家老頭不幸讓倒下的牆給壓死了。我們正要給他去上墳。家裏現在沒有人,請您在路旁稍等片刻,我們去去就回。”說完,就走到村子裏去了,過了一個時辰出來。 這時天色已晚,路上顯得昏暗,奚山便和他們結伴而行。老婦人說起他們孤兒寡母,不覺傷心地哭起來,奚山也覺得心裏發酸。老婦人說:“這地方的人情很不善良,孤兒寡母難以活下去。阿纖既然已經是您家的媳婦,過了這次恐怕會耽擱時間,不如趁早連夜跟您走吧。”奚山同意了。 到家以後,老夫人點上燈,等奚山吃完飯,對他說:“我們估計您也快回來了,家中存的糧食大都已經賣掉了,還剩下二十石,因為路途遠還沒有送去。從這裏往北四五里路,村裏第一戶,有個叫談二泉的,是我們的買主。麻煩您不辭辛勞,先用您的座騎運一袋去,敲開門告訴他,只要說南村古老太有幾石糧食,想賣了作路費,請他派牲口來馱了去。”說完,便裝了一袋糧食給奚山。 奚山趕著驢子去,敲開門,一個大肚子的男人出來。奚山向他說明情況,將糧食倒出來後就先回來了。不一會兒,就有兩個僕人趕著五頭騾子來。老婦人領著奚山來到存放糧食的地方,是在一個地窖裏。奚山到地窖裡,代為稱量數量,老夫人負責交糧,阿纖負責收簽,一會兒工夫就裝滿了,讓來人先運走。一共往返了四次,才把糧食運完。談家的僕人把銀子交給老夫人,老婦人留下其中一個人、兩頭騾子,收拾好行裝向東出發。走了二十里路,天空才露出曙光。他們來到一個集市,在市頭上租了一頭牲口,這才讓談家的僕人回去。 到家以後,奚山便把情況告訴了父母。父母見了阿纖也很喜歡,馬上找了一處房子讓老婦人住下,又挑選了好日子為三郎、阿纖完婚。老婦人也準備了豐盛的嫁妝。阿纖寡言少語,很少發火,有人和她說話,她也只是微笑。她不分白天黑夜都在紡織,一刻不停。因此,全家上下都很憐愛她。阿纖囑咐三郎說:“你跟大伯說:再經過西道時,不要提到我們母女。”這樣過了三四年,奚家日漸富裕起來,三郎也進了縣學。 有一次,奚山在古家的舊鄰居家借宿,偶然談到當年無處可歸,投宿到古家的事情。主人說:“客人弄錯了吧,東鄰是我家大伯的一處別墅。三年前,住在裏面的人動不動就看見一些怪異的事情,所以已經空廢了很久,怎麼會有什麼老頭老太留你住宿呢?”奚山聽了很驚訝,但也不是很相信。主人又說:“這個宅子一直空著,已經有十年多了。一天,宅子後面的牆倒了,大伯過去一看,只見石頭下壓著一隻像貓那麼大的巨鼠,尾巴還露在外面搖晃。大伯急忙回家,叫了好多人一起去看,老鼠已經不見了。眾人都懷疑那東西是個妖怪。又過了十幾天,人們前去再看,卻沒有一點兒動靜了。又過了一年多,才有人進去。”奚山聽了,更覺得奇怪。他回到家中,悄悄地跟家裏人說起這事。大家都懷疑新媳婦不是人,暗暗地替三郎擔心。但三郎還和平時一樣對阿纖恩愛有加。時間一久,家裏人紛紛猜疑議論。 阿纖也漸漸地覺察到了,到了晚上對三郎說:“我跟著你好多年了,從來沒有做過一點兒有失婦德的事情。現在竟不把我當人看,請你給我一張休書,聽憑您自己再去找一個好媳婦。”說完,流下了眼淚。三郎說:“我的一片心意,你應該早就知道的。自從你進門以來,我家日益富裕起來,大家都認為是你把福氣帶到我們家來的,怎麼會有人會說你的懷話呢?”阿纖說:“您沒有二心,我難道不知道嗎?但是眾說紛紜,恐怕我還是免不了要被遺棄。”三郎再三安慰勸說,阿纖才平靜下來。 但是奚山心中始終放不下,每天都找善於抓鼠的貓,來看阿纖的反應。阿纖雖然不害怕,但也緊鎖雙眉,怏怏不樂。一天晚上,阿纖對三郎說母親有點病,要去侍候她。天亮以後,三郎前去問候,只見屋子裏一經空無一人了。三郎十分驚駭,派人四處打聽她的蹤跡,卻得不到一點兒消息。三郎心中急躁不安,吃不下也睡不著。可是他的父兄都感到很慶幸,輪流地來安慰他,準備為他續婚,但是三郎很不高興。等了一年多,阿纖音訊全無。父親和兄長常常責備三郎,他不得已,買了一個小妾,可是心中對阿纖的思念卻絲毫沒有減少。 又過了幾年,奚家漸漸地窮困,於是眾人又想起了阿纖。三郎有個叔伯弟弟名叫奚嵐,因為有事到膠州,途中繞道去看望表親陸生。夜間,奚嵐聽見鄰家有人哭得很悲傷,但沒有來得及打聽,等他回來時,又聽見了哭聲,便問主人是怎麼回事。 主人回答說:“幾年前,有一對孤女和寡母,到這裏租了房子住下。一個月前,老太太死了,只剩下那個孤女了,又沒有親人,因此傷心地哭泣。” 奚嵐問道:“她姓什麼?” 主人答道:“姓古,她家經常關著門,不和鄰居往來,所以不知道她的家世。” 奚嵐吃驚地說:“她就是我的嫂子呀!”於是便去敲門。只聽見屋裏有人擦著眼淚出來,隔著門道:“客人是什麼人?我家裏本沒有男人。”奚嵐隔著門縫往裏看,果然是嫂子,便說:“嫂嫂開門,我是叔叔家的阿遂。”阿纖聽了,拉開門閂,請他進來,向他訴說自己的孤苦,看上去十分淒涼悲傷。奚嵐說:“三哥想你想得很苦,夫妻之間即使有點兒磨擦,為什麼要遠遠地躲到這裏來呢?”說完,就準備租車子帶阿纖一同回去。阿纖傷感地說:“我因為別人看不起,才和媽媽隱居到這裏來。現在又回去投奔人家,誰還看得起我?如果一定要回去,就得和大哥分開來過,不然的話,我就服毒自殺。” 奚嵐回去以後,把情況告訴了三郎。三郎連夜趕去,夫妻見面,都傷心地流下眼淚。第二天,又告訴了屋主。屋主謝監生早就覬覦阿纖的美貌,想把她弄到手做小妾,所以好幾年都不收房租,一直向古老太太暗示,但是都遭到古老太拒絕了。古老太太死後,他心想可以弄到手了,但三郎又忽然來了。他把這幾年來的房租加起來,讓阿纖一次還清來刁難他們。三郎家本來就不富裕,聽說要交的房租很多,非常憂心。阿纖說:“不要緊。”領著三郎去看倉庫中的糧食,大約還有三十多石,償還房租綽綽有餘,三郎很高興,就去告訴謝監生。謝監生不要糧食,故意要銀子。阿纖歎息著說:“這都是我自己所造的孽啊!”於是便將謝監生想娶她為妾被拒的事情告訴了三郎。三郎很生氣,打算到縣裏去告狀。陸生制止了他,替他將倉庫裏的糧食分給了鄉親們,聚起一筆錢償還給謝監生,用車子把三郎、阿纖送回家。 三郎把事情告訴了父母,然後就和兄長分家了。阿纖拿出自己的私房錢,每天都忙著建糧倉,但當時家裏連一石糧食都沒有,大家都覺得很奇怪。過了一年多,再去看,倉庫裏已經堆滿了糧食。又過了幾年,家中富裕起來,而奚山家卻變窮了。阿纖將公公婆婆接到自己家供養,還不時地拿錢糧接濟奚山家,漸漸地習以為常了。三郎高興地說:“你真可以說是不記舊惡!”阿纖回答說:“他也是為你這個弟弟好。況且要沒有他的話,我那有機會能跟你三郎認識呢?” 後來,三郎家也沒發生什麼怪異的事情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