司文郎 卷八 第廿七篇
山西平陽縣的王平子,進京趕考,在報國寺租房住下。寺裏早住著一位浙江餘杭縣的舉子。王生因為和這位舉子是隔壁鄰居,送了張名帖去拜訪,餘杭生竟不理睬,早晚相遇時,也很沒有禮貌。王生對餘杭生的狂妄粗野很生氣,就不和他來往了。 有一天,有位年輕人到寺中遊覽。只見這位年輕人白衣白帽,身材魁梧,器宇軒昂。王生走近和他談話,這位年輕人言談詼諧曼妙,王生大為欣賞。接著問到他的姓氏籍貫,年輕人說:“家住登州,姓宋。”王生吩咐僕人設座,留宋生小坐,二人談笑風生。正好餘杭生經過這裏,二人都起身讓坐。餘杭生竟不謙讓,一屁股坐在上首,猛然問宋生:“你也是來趕考的嗎?”宋生答道:“我不是來應考的,自知才能低下,早沒心思飛黃騰達。”餘杭生又問:“你是那省人?”宋生告訴他是山東登州人。餘杭生說:“你不求進取,足見你還有自知之明,山東、山西兩省根本沒有一個能通曉文字的人!”宋生說:“北方人‘通’的固然不多,但是不‘通’的未必是我;南方人‘通’的固然不少,但是‘通’的也未必是您。”說完拍手鼓掌;王生在一旁應和,二人放聲大笑。餘杭生惱羞成怒,揚起眉毛挽起袖子,大言不慚道:“你敢跟我當場出題,比試文藝嗎?”宋生沒有正眼瞧他,笑眯眯地說:“有何不敢?”說完就跑回屋去取來《四書》、《五經》交給王生。王生隨手一翻,指了一句說:“就是這句‘闕黨童子將命’。”(意思是說鄉里有個童子不知好歹要和大人們平起平坐)餘杭生站起來,要找紙筆。宋生拉住他說:“咱們口講就可以了。我文章的‘破題’(開頭點題)已經出來了:‘於賓客來往之地,而見一無所知之人焉’。”(在賓客來來往往的地方,見到一個無知的人。)王生聽了捧腹大笑。 餘杭生大怒道:“你根本不會寫文章,就會罵人,算個什麼東西?”王生竭力為他們調解,說要另選個好題。 他又翻了一頁念道:“‘殷有三仁焉’”(殷紂王時有三位志士仁人。“宋生應聲朗讀起自己的文章來:“三子者不同道,其趨一也。夫一者何也?曰:仁也。君子亦仁而已矣,何必同?”(三位賢人處世的方式不一樣,目標卻是一樣。什麼目標呢?就是求仁義。君子只要求仁義這個目標相同就行了,何必一定要行事相同?)餘杭生一聽就不敢再做文章了,站起來說:“這個人還是有點小聰明!”說完就走了!
王生因而更加敬佩宋生,邀他到寓所作客,二人暢談多時,王生把自己的文章全都拿出來請宋生指教。宋生一目十行,過目如飛,很快就讀完了上百篇。宋生說:“看來你在寫作方面還是下過苦功的,但你在寫文章時,不要總惦記著非考中不可,不要存那種希望僥倖考中的心理。要沒有顧慮,不存著逢迎考官之心,放手去做。不然,文章就落入俗套了。”接著就對王生的文章逐一進行批評。王生非常高興,拜宋生為師,並讓廚子做了糖餡水餃招待。宋生吃了讚不絕口地說:“平生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,請過幾天再給我做一次。”從此兩人相處更是親密融洽,宋生三五天就來一次,每次王生都用糖餃招待他。餘杭生也偶爾遇見宋生,雖然沒有怎麼深談,可是他那種目空一切的傲氣顯然是減了不少。 一天,餘杭生把自己寫的八股文拿來給宋生看。宋生見餘杭生的文章已被朋友們圈點,批贊得密密麻麻,掃了一眼就推到桌上,一言不發。餘杭生懷疑他沒讀,就再次請他讀一讀。宋生回答說已經讀完了。餘杭生又懷疑他沒有讀懂。宋生說:“有什麼難懂的? 不過是寫得不怎麼樣罷了。”餘杭生說:“剛一看到圈點,怎麼就知道文章不好呢?”宋生就背誦了餘杭生的文章,好像早就讀過一樣,而且一面背誦,一面貶斥,餘杭生窘態畢露,渾身冒汗,一言不發地走了。又過了一會兒,宋生剛走,餘杭生又進屋,非要看看王生的文章不可。王生不給他,他就自己下手硬是給搜了出來,見文章上也有不少圈點,譏笑道:“這圈圈點點太像糖餃了!”王生本來淳僕而訥於言辭,這時只有尷尬羞慚而已。第二天,宋生來了,王生全告訴了他。宋生氣憤地說:“我本以為這位老兄會像被諸葛亮七擒七縱的孟獲一樣不敢再生是非,可是沒想到這南蠻子竟敢如此放肆,一定得回敬他一頓!”王生力勸宋生不要冒失,宋生對他的忠厚深為欽佩。 考試之後,王生把自己應試的文章給宋生看,宋生非常讚賞.。一天,二人隨興在寺內殿閣之間散步,看見一個盲僧坐在屋簷下賣藥。宋生神秘地說:“這是位奇人呀!最善於評判文章,得去請教請教他。”因而讓王生回寓所取文章。正巧遇見餘杭生,於是王生和他一同來了。王生對盲僧喊了聲“禪師”,行了拜見禮,盲僧以為他是求醫的,便問他患了什麼病。王生說要請教文章方面的事。盲僧笑道:“是誰多嘴告訴你的?我沒有視力怎麼能評論文章呢?”王生請他以耳代目。盲僧說:“三篇文章兩千多字,誰有這麼大的耐性聽完!不如燒成灰,我用鼻子聞一聞就行了。”王生按盲僧的吩咐辦了。每燒一篇文章,盲僧嗅一嗅點頭說:“你剛學習名家手筆,雖然還不算維妙維肖,可也差不太多了。我用脾臟容受這篇文章。”王生問:“你看我能考中嗎? ”盲僧說:“還是能考中的。”餘杭生不很相信盲僧的話,所以先燒了一篇古文名家的文章試試盲僧的本領。盲僧嗅了嗅說:“ 妙!妙!這樣的文章,我得用心臟承受了。若不是歸有光。胡友信先生那樣的手筆,怎麼能寫出這樣的佳作來?”餘杭生大為驚奇,這才燒了自己的文章。盲僧嗅了嗅說:“剛才領教了一篇大作,沒能欣賞全數的妙文,為什麼忽然又換了一個人來呀?”餘杭生撒個謊道:“剛才那是朋友的文章,就那麼一篇,這一篇才是小生作的。”盲僧嗅了嗅餘杭生文章的灰,嗆得咳嗽了好幾聲,連聲說:“千萬別再燒了,千萬別再燒了!簡直是格格不入,咽不進這股濁氣。強吸進去,只能窩在橫膈這地方。要是再燒一篇就得吐了!” 餘杭生滿臉羞慚地走了。幾天後放榜了,餘杭生竟然考中,而王生卻落榜了。宋生和王生去告訴盲僧,盲僧歎息道: “老僧我瞎眼不瞎鼻子,主考大人連鼻子都瞎了!”過了一會兒,餘杭生來到,神氣十足地問:“瞎和尚,你也吃了人家的糖餃子嗎?今天到底是怎麼回事呀?”盲僧說:“我所論的是文章,不是和你論命運。請你找幾位試官的文章,各取一篇燒了,我就能知道那位是錄取你的恩師。”餘杭生和王生一塊去尋找,只得到八九個試官的文章。餘杭生說:“你要是猜錯了,拿什麼罰你?”盲僧氣憤地說:“把我的瞎眼珠挖去!”餘杭生就開始燒文章,一連燒了好幾篇,都說不是,等燒到第六篇,盲僧一嗅,猛然沖著牆拼命嘔吐起來,屁聲如雷。眾人都哈哈大笑。盲僧擦擦眼睛向餘杭生說:“這位肯定是你的恩師了。開始不小心猛吸一口,這股濁氣先嗆鼻子,後辣腸胃,膀胱也受不了,一直從肛門放出來才算消停!”餘杭生大怒而去,狠狠地威脅道:“咱們明天見,你可別後悔,別怪我不客氣!”等了三天,也沒見餘杭生來找盲僧算帳,到他寓所一瞧,人已經走了。一打聽,餘杭生的恩師果然是那位寫嗆鼻子文章的試官。 宋生於是安慰王生說:“我們讀書人不應該總埋怨人,而應當多多反省自己。不埋怨別人,道德就更加完善,學問也會更加增進。這次所受的挫折,固然是因為命運不佳,可是平心而論,文章也不算盡善盡美,從此應更加磨礪修煉。我相信天下還有不瞎眼的人!”王生聽了肅然起敬,他又聽說第二年還要考試,於是下定決心不回家,在京城跟著宋生學習。宋生說:“儘管京城物價昂貴,但你不用擔心盤費。你住的房子後邊埋著銀子,可以挖出來用。”他並且把埋銀子的確切地點告訴了王生。王生推辭說:“古人竇儀、范仲淹雖然貧窮,然而廉潔自守,不苟且取用不義之財,我現在生計尚可維持,怎能幹這種事玷污自己呢!”王生有一天酒醉睡著了,他的僕人和廚子偷偷地把埋藏的銀子都挖了出來,王生驚醒,聽見房後有聲音,就悄悄跟了出去,一看,地上已堆滿了銀子。僕人和廚子見事情敗露,不得已招認了實情。正當王生訓斥他們的時候,忽然發現有些銀酒杯上似乎刻著些字。仔細一看都是自己祖父的名字。原來王生的祖父曾在南京六部任職,進京時也曾住在報國寺,後來暴病去世,金銀原是祖父埋下的。王生因而大喜,稱了稱足有800 多兩。第二天他把這事告訴了宋生,把銀酒杯拿給宋生看,要和宋生平分,宋生堅決拒絕才罷。王生又拿出100 兩銀子準備去酬謝盲僧,可是盲僧已經不在寺裏了。 此後的幾個月,王生更加刻苦學習。應試前,宋生說:“這一仗要是再打不贏,那就真是命了!”不料王生因為在考場上違反規則而被取消了考試資格。王生還沒有說什麼,宋生卻傷心得大哭不止。王生反倒來安慰他。宋生說:“我為老天爺所厭棄,一輩子不能翻身,今天又連累到好友。命啊,命啊!難道都是命中注定的嗎?”王生說:“ 世間萬事萬物,都是安排定了的。不過像先生您這樣高才竟無意於功名,卻不是命中註定的。”宋生擦著眼淚說:“有句話,早就想說,怕你聽了受驚,一直沒敢說。我本不是活人,而是一個飄泊不定的遊魂。我年輕時頗有些才名,但科場上很不順利,連連落榜,因而也就放蕩不羈,遊蕩到京城,希望能找到理解我的人,把我的遭遇寫進書中傳之於後世,不料甲申年竟死於闖王之亂,遊魂長年飄泊不定。幸而得到你這樣一位知音,所以想極力為你搭一個進取的階梯。我平生沒有實現的願望,本來想在好友身上實現,作為我最大的快慰。沒想到你和我一樣,文運也是如此多災多難誰,還能無動於衷呢!”王生聽完也感動得大哭起來,他問宋生:“你為什麼還在這裏滯留不去呢?”宋生說:“去年天帝下令,委託文宣王孔子和閻王一起考核陰間的鬼魂,上等的留下在陰曹衙門任用,剩下的就讓他們轉世投生。我已被錄用,之所以還沒有到職,是為了與你分享金榜題名的快樂。今天,事已至此,請讓我向你辭行吧。”王生問:“你所考任的是什麼職務?”宋生答道:“陰司管理科舉功名的文昌帝君府缺一名司文郎,暫時讓一個耳聾的僕役代理,所以搞得文運顛倒。萬一我要得到這個職務,我一定要大加整頓,讓聖人的教誨得以發揚光大。” 第二天宋生又來了,喜氣洋洋地說:“可算如願以償了! 孔聖人讓我作一篇《性道論》,看後面露笑容,說我可以當司文郎。閻王又翻檢案卷。說我造口孽,想要撤換我,孔聖人據理力爭,才使我得到這個職務。我拜謝完孔聖人,聖人又喊我到跟前,囑咐說:‘ 今天因為愛惜你的才幹,才提拔你擔任這個清高顯要的職務。你可得改過向上,克盡職守,不再犯從前那樣的過失了。’由此可見,就是在陰間,注重德行也比注重文才更甚啊!想必你的道德修養還沒到火候,只管堅持不懈地積德行善就行!”王生說:“如果真是那樣,那位餘杭生的德行在何處呀?”宋生說:“這個倒不知道。不過陰曹裏賞罰嚴明,從來是沒有差錯的。就說前些時見到的那位盲僧,也是一個鬼。他本是前朝的文章名家,因為生前拋棄的字紙過多,轉世後罰作瞎子。他想用醫藥解救人們的疾苦,以贖前世的罪孽,所以才到街市上來。”王生命僕役設酒席為宋生送行,宋生說:“用不著這麼麻煩,這一年來我沒少打攪你,今天是最後一次了。你再為我做點糖餃就心滿意足了。”糖餃做好之後,王生悲傷得一點也吃不下,就讓宋生自己吃。不一會,宋生連吃了三碗,拍著肚皮說:“這頓飯可以飽三天,我是為了紀念你的友情才吃的。過去吃的那些,都在屋後頭,已經長出蘑菇來了,收藏起來做藥引子,能增加孩子的智商。”王生問:“何時再見?”宋生說:“既有官職在身,再見面就不方便了,應該避些嫌疑才行。”王生又問:“我若到文昌廟去焚香擺供,我的禱告你能聽見嗎?”宋生說:“這都沒有什麼用處。你在人世,離九重天太遠,但只要潔身自好,一心向善,陰曹裏必有所知,那樣我是一定能知道你的消息的。”說罷和王生告別就消失了。 王生去房後一看,果然生了些紫色蘑菇,都採收起來。旁邊有一個新土堆,挖開一看,剛才宋生吃的那些糖餃都好好地放在裏邊。王生回到家裏,更加嚴謹,刻苦地學習。有天夜裏,他夢見宋生坐著官轎,張著傘蓋來了,告訴他說:“過去你曾因為生了點氣,誤殺了一個婢女,所以被陰曹勾銷了祿位。如今你一心向善,已經將功折罪。但還因為命薄福淺,不足以再在仕途上升遷。”這一年,王生果然在鄉試中告捷,考中了舉人,第二年又考中了進士,就聽從宋生指點,斷絕了做官的念頭。他生了兩個兒子,其中一個很笨,給他吃了宋生留下的蘑菇,馬上變得非常聰明。多年後,王生有事去南京,在旅途中遇見那位餘杭生。餘杭生十分熱情地和他暢談了別後的情景,變得非常謙遜,可是兩鬢已經斑白了。 異史氏說:“餘杭生公然自吹自擂,我認為他做的文章也未必就一無可讀之處,可是驕橫傲慢的神態,太讓人不能忍受了。人和神都厭棄他,所以連鬼神都戲弄他。如果能增加一點品德修養,則他那種令盲僧‘嗆鼻子、刺心肝’的文章,就能得到指點修改,怎會遭到那樣少見的奚落啊!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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