劉夫人 卷九 第四十八篇
有位姓廉的書生,是河南彰德人。從小好學,但很早就失去了父親,家裏非常貧困。
有一天,廉生外出,傍晚回來時迷了路。進了一個村子,有個老婦人過來說:“廉公子去那裡?天不是黑了嗎?”廉生正在著急,也不管老婦是誰,便求借宿。老婦帶著他進了一個大宅。只見兩個丫鬟提著燈籠,引導一位夫人出來。夫人四十多歲,舉止有大家風度。老婦迎上去說:“廉公子到了。”廉生急忙上前拜見。夫人高興地說:“公子這樣清秀俊雅,何止是做個富家翁啊!”隨即擺上酒宴,夫人坐在一邊,頻頻勸酒,而自己舉杯卻不曾喝,拿起筷子也沒有吃。廉生很疑惑,再三打聽她的家世。夫人笑著說:“再喝三杯酒告訴你。”廉生依命喝了三杯。夫人說:“亡夫姓劉,客居江西時,突然遭到意外亡故了。我獨自在這荒丘野嶺,家境日益衰落,雖有兩個孫子,不是敗家子,就是無用之才。公子雖然不與我同姓,也有親屬關係,而且你秉性純樸忠厚,所以厚著臉出來相見,沒有別的事情麻煩你,我藏了一點錢,想請公子拿到外面做點買賣,分點兒利潤,也勝過你案頭苦讀。”廉生推辭說自己年輕,又是書呆子,恐怕有負重托。夫人說:“讀書的道理,就是先謀生,以公子的聰明,有什麼不行的?”找婢女拿出錢來,交付了八百多兩銀子。廉生誠惶誠恐地堅持推辭。夫人說:“我也知道公子不習慣跑買賣,只要試著做,一定不會不順的。”廉生考慮這麼多銀子,不是一個人能承擔得了的,商議找合夥人。夫人說:“不用。只找一個誠實能幹的僕人,幫公子幹活就夠了。”於是用纖細的手指算了一下,說:“姓伍的吉利。”要家人備馬、裝銀子送廉生出去,說:“臘月底一定洗刷杯盤,恭候公子回來洗塵。”又回頭對家人說:“這匹馬不錯,可以騎乘,就送給公子,不用牽回來了。”廉生回到家,才四更天,家人拴好了馬自己回去了。 第二天,廉生回到家,到處找幫手,果然找到了姓伍的,用好價錢雇用了他。姓伍的熟悉販運買賣的事,為人又憨厚耿直,廉生把錢財都交付給他。他們到湖北一帶去做買賣,到了年底才回來。計算一下得了三倍的利錢,廉生因姓伍夥伴幫了大忙,在工錢之外,又給他一些報酬。廉生與僕人商量,將額外給伍的錢記在別的專案中,不讓夫人知道。剛到家,夫人已經派人迎接了,於是一起進去,只見堂上已經擺好了豐盛的酒席。夫人出來,不斷慰勞他們辛勤。廉生繳完錢財,又交出帳目。夫人擺著不管,不久酒宴開始,歌舞滿堂,伍姓夥伴也陪著歡宴,大家都很盡性。因廉生沒有家室,便留下來過年。第二天,廉生又求夫人查帳。夫人笑著說:“以後不用這樣了,我早已算好了。”於是拿出帳本給廉生看,上面記載的很詳細,連給僕人的,也記在上面。廉生吃驚地說:“夫人真是神算!”住了幾天,夫人招待得十分周到,像對待自家的侄子一樣。 一天,堂上擺了酒席,一桌朝東,一桌朝南,堂下有卓朝西。夫人對廉生說:“明天財星照臨,適合出遠門做生意,今天我為你們主僕二人白酒送行。”不一會兒,把姓伍的叫來,請他坐在堂下,一時鼓樂齊鳴。女戲子送上劇碼,廉生點一曲《陶朱富》(1)。夫人笑著說:“這是先兆,你一定會得到西施做賢內助的。”酒宴結束,夫人便把所有的錢都交付廉生,說:“這次出門,不要限定日期,不獲上萬利錢,不要回來。我和公子靠的是福氣和命運,相信的是操守和心性。你們也不用費心計算,遠方的盈虧,我自會知道。”廉生連連答應著退出來。 他們到兩淮一帶去做買賣,當了鹽商。過了一年,盈利數倍。然而廉生酷愛讀書,做生意也不忘記書本,交往的都是文人。獲利不少之後,他暗想停下來休息,漸漸全部交給姓伍的去管理。 湖南桃源薛生與廉生最好。廉生到薛家訪問。不巧薛家全家去鄉下別墅了。天已經黑了,廉生無處可去。門人請廉生進屋,掃床做飯招待他,廉生向他詳細打聽薛生的情況。原來,這時正謠傳朝廷要挑選良家婦女,送去慰問邊關軍人,百姓慌亂,聽說有年輕人沒有媳婦的,姑娘家也不經媒人,就直接把姑娘送到那家,甚至有人家一夜得到兩個媳婦的。薛生也是剛剛和一大戶人家女兒結親,恐怕車馬驚動官府,因此暫時遷居到鄉下去了。 初更未盡,廉生剛要掃床就寢,忽然聽到許多人推開大門進來。門人不知說什麼,只聽見一人說:“官人既然不在家,拿著蠟燭的是什麼人?”門人答道:“是廉公子,遠方來的客人。”一會兒,問話的人已經進來了,衣帽整潔華麗,略一拱手施禮,便問廉生的家世,廉生告訴了他。他很高興說:“是我同鄉,岳父是那位?”答道:“沒有。”那人更高興,急忙出去,招呼一個年輕人進來,恭恭敬敬地見禮。又突然說:“實話告訴您,我姓慕,今夜到這裏來,是準備把妹妹嫁給薛官人,到這裏才知道沒有用,正進退兩難,遇到了公子,這不是天意嗎?”廉生因這人素不相識,所以猶豫著不敢答應。姓慕的竟然不聽廉生回話,急忙招呼送嫁的人。一會兒,兩個老太婆扶著姑娘進來,坐在廉生的床上。廉生斜眼一看,姑娘十五六歲,美貌無比。廉生很高興,才開始整衣正帽向姓慕的致謝。又讓門人去買酒,款待他們。姓慕的說:“我先祖是彰德人,母族也是大家,如今敗落了。聽說外祖父留下兩個孫子,不知家境怎樣。”廉生問:“你外祖父是誰?”答道:“外祖父姓劉,字暉若,聽說住在城北三十里處。”廉生說:“我住在城東南,離北面很遠,年紀又輕,交往很少。郡中劉姓最多,只知道郡北有個劉荊卿,也是個儒生,不知是不是,但是這家很窮。”姓慕的說:“我祖父的墓還在彰郡,常想把父母的棺梓歸葬故鄉,因為盤費不足,一直沒辦成,如今妹妹跟你去了,我回去的意念更堅定了。”廉生一聽,便更爽快地要幫他移葬,慕家兄弟都很高興。喝了一陣兒酒後,慕家人便告辭去了。廉生打發走僕人,移過燈燭,夫妻恩愛,無法描述。 第二天,薛生知道了這件事,急忙進城,選了一所院宅安置廉生夫婦。廉生回到淮上,處理了生意上的事務,留下姓伍的在那裏,然後裝上錢財,返回桃源。他同慕家兄弟一起啟出岳父母的骸骨,帶著兩家老小,一起回到故鄉。 廉生回到家裏安頓好了,就拿著錢去見夫人,先前送他的僕人已經等在路上。廉生隨他前去,夫人出來迎接,滿臉喜色地說:“陶朱公帶西施回來了,先前是客人,今天是我外甥女婿了。”擺酒洗塵,更加親熱。廉生佩服夫人的先見之明,於是問道:“夫人與岳母什麼關係?”夫人說:“不要問,時間久了你就會知道。”於是把銀子堆在桌子上,分成五份,自己取兩份,說:“我沒有用,這個留給長孫。”廉生覺得分給他的太多,推辭不肯接受。夫人悲傷地說:“我家敗落,庭院中的樹木被人當作柴火。孫子離這裏很遠,門戶蕭條,麻煩公子幫忙處理。”廉生答應了,而只拿一半銀子。夫人強塞給他,送他出來,揮淚回去了。廉生正奇怪時,回頭一看宅院,卻是一片墳地,才明白夫人是妻子的外祖母。他回到家,買了一頃的墳地,封土植樹,修建得非常壯觀。 劉氏有兩個孫子,大的就是劉荊卿,小的叫劉玉卿是個飲酒賭博的無賴,兩人都很窮。兄弟倆到廉生那裏感謝他修整了他們家的祖墳,廉生送給他們很多錢,從此兩家往來密切。廉生對他們講了夫人讓自己經商的過程,玉卿暗想墓裏有很多錢財,晚上勾結了幾個賭友,挖開祖墳找尋,打開棺材,露出屍骨,竟什麼也沒有找到,只好失望地散了。廉生知道墓被盜了,告訴荊卿。荊卿和廉生一起去查看,進了墓坑,見桌上好多金銀,先前所分的錢財都在。荊卿想和廉生一起分了。廉生說:“夫人本來留在這裏就是等著給你的。”荊卿於是裝起來運回家中,然後向官府報告祖墳被盜,官府追查很嚴。後來有一個人賣墳中的玉簪。被抓到了。追查他的同黨,才知道以玉卿為首。縣令將處玉卿極刑,荊卿代求情,僅僅是免了死刑。兩家合力修繕墳墓內外,比以前更加堅固壯麗。從此廉、劉兩家都富有了,只有玉卿還和從前一樣。廉生和荊卿常常資助他,但始終不夠供他賭博。 一天晚上,盜賊進了廉家,抓住他要錢財。廉生所藏的銀子,都以千五百兩為一捆,拿出來給強盜看,強盜拿了兩捆。只有鬼馬拴在馬廄裏,強盜用它運銀子,讓廉生送到野外,才放了他。村民們看見強盜的火把沒走遠,喊叫著追上去,強盜們驚慌地逃跑了。村人一起到了那個地方,看見銀子掉在路邊,馬已經倒在地上變成灰了,才知道馬也是鬼。這天晚上只丟了一枚金釧。 最初,盜賊抓住廉生的妻子,見她漂亮,想要強姦她。另一盜賊戴著面具,大聲呵止了他,聲音很像玉卿。盜賊放了廉生的妻子,只是把手腕上的金釧拿走了。廉生因此懷疑那個人是玉卿,然而心中暗暗地感激他。後來,強盜用金釧押賭,被捕役抓獲,審問他的同黨,果然是玉卿。縣令大怒,抓來玉卿,用盡各種毒刑。荊卿與廉生商量,要用重金賄賂縣令,使玉卿免除官司,還沒疏通了,玉卿已經死了。廉生仍時常周濟玉卿的妻兒。廉生後來考中了舉人,幾代都是富貴人家。唉!“貪”字的點橫樣子,和“貧”字很接近。像玉卿這樣的人,是可以引為借鏡的。 註 1.范蠡,字少伯,又名鴟夷子皮或陶朱公,周景王二十四年,吳國和越國發生了槜李之戰,吳王闔閭陣亡,周景王二十六年,闔閭之子夫差為報父仇與越國在夫椒決戰,越王勾踐大敗,僅剩5000兵卒逃入會稽山。范蠡於勾踐窮途末路之際投奔越國,陪同勾踐夫婦在吳國為奴三年,三年後歸國,在苧蘿山浣紗河訪到德才貌兼備的巾幗奇女—--西施,西施深明大義獻身吳王,裡應外合興越滅吳。 范蠡認為在有功於越王之下,難以久居,「飛鳥盡,良弓藏;狡兔死,走狗烹」。他深知勾踐,可與共患難,難與同安樂,遂與西施一起泛舟齊國,變姓名為鴟夷子皮。沒有幾年,就積累了數千萬家產。齊王把他請進國都臨淄,拜為主持政務的相國。,才三年,他再次急流勇退,向齊王歸還了相印,散盡家財。 范蠡第三次遷徙至陶,沒幾年,經商積資又成巨富,遂自號陶朱公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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