素秋 卷十 第十三篇
俞慎,字謹庵,是順天地方的世家子弟。因趕考到了京城,住在城郊地方。看見對門的一個少年,生得很文靜。心裏非常喜歡,漸漸接近聊起天來,那少年人的談吐,風雅無匹。他高興得不得了,於是請回寓所裏,留著吃飯。問其姓名,那少年自稱姓俞,名士忱,字恂九。謹庵聽說是與自己是同姓的,不禁倍加清熱,而且結成拜把兄弟。那少年也把自己的原名士忱的士字減去,單取一個忱字,以示關係密切之意。
第二天,謹庵去拜訪恂九,他住的地方很乾淨整齊,但似乎有點冷清。沒有應門的小廝,恂九領著他進屋裏,還叫了妹妹出來拜見。他的妹妹年紀約十三四歲,嬌小玲瓏,皮膚晶瑩雪白。不久,親自捧了香茶敬客,似乎家裏也並無僕婢,謹庵心裏覺得奇怪,講了幾句話便告辭出來。 此後,彼此的交情日深,友愛如兄弟。 恂九每天都來,有時候留他一起住,就會以小妹沒人陪做理由推辭。謹庵説:“弟弟住這麼遠,連開門的僕人都沒有,兄妹孤苦柔弱,怎麼過活?不如跟我走,家裡有房子可以一起生活,怎麼樣?”恂九很高興,相約考後一起走。考過以後,恂九邀謹庵去他家,說:“中秋月,亮得跟白天一樣,妹妹素秋準備一些酒菜,不要掃他的興。”拉著他過去。素秋出來,講了兩句話,就進去了,在裡面烹煮飯菜。不久自己端出來。謹庵站起來說:“妹子奔忙,我們怎麼好意思!”素秋笑著進去。等一下走出來的,變成一個小婢女捧著酒壺;另一個婦人端著煮好的魚。謹庵訝異的問:“這些人從那裡來?怎不早點喊而煩勞妹子?”恂九微笑說:“妹子又弄古怪了。”只聽到裡面吃吃的笑聲,謹庵不知道為什麼。到了筵席結束時,婢女和婦人出來收拾,謹庵剛好咳嗽,不小心咳到婢女衣服;婢女隨著唾液倒下,碗碎湯流。一看婢女,變成布剪的小人,只有四寸多長。恂九大笑。素秋笑著出來,把小人撿走。不久婢女又出來,照樣收拾,謹庵大為驚嘆。恂九說:“這個只是妹子小時候,一些作法畫符的小技倆。”謹庵跟著問:“弟妹都長大了,為什麼還沒婚嫁?”回答:“家父過世,將來怎樣還沒確定,因此一直拖下來。”接著商量好行程,賣房子,帶著妹妹與謹庵一起走了。回來以後,整理房子给他們住;又找一個婢女替他們打理家事。 謹庵的妻子,是韓侍郎的姪女,特別喜歡素秋,三餐都一起吃。謹庵跟恂九也一樣。恂九又十分聰慧,一目十行,隨便作一篇文章,一般成名的人都比不。謹庵勸他參加考試,恂九說:“姑且以此做為工作,是跟你一起分擔一點辛苦。自己知道命不好,承受不起這一條路;而且一走進這一條路,就不能在功課上不津津計較,所以我不參加考試。”一起住三年,謹庵又落榜。恂九大為怨嘆,發願說:“榜上一個名字,怎麼這麼困難!我一開始不想受成敗困擾,所以寧願安安靜靜的。現在看大哥不能舒展抱負,不由得心動,十九歲的老童生想要飛黃騰達了。” 謹庵很歡喜,送他去考場,縣試、府試、院試都是第一名。更跟謹庵一起苦讀。第二年科考,成為縣、府的雙料冠軍。恂九聲名遠播,大家都爭著想跟他結親,恂九都推辭了。謹庵不斷勸說,只好說放榜後再行討論。 不久,科考結束,仰慕者爭著抄錄他的文章,互相傳頌;恂九也覺得不可能輸給別人。直到放榜,兄弟兩人都沒錄取。那時兩人對坐小酌,謹庵還強作歡笑;恂九則臉色失常,酒杯墮地,摔倒桌下。扶到牀上後,恂九覺得病情嚴重。趕快喊妹妹來,對著謹庵說:“我們兩人雖然有如同胞兄弟,其實不是同一類。我自已知道快死了。你的恩德無法報答,素秋已經長大,既然嫂嫂疼愛她,就收做媵妾吧。” 謹庵變色說:“真是胡說!人家會說我是衣冠禽獸!”恂九十分傷心。謹庵立刻重金購買棺木。恂九要求抬來,自己拼命的躺進棺木,跟妹妹說:“我死後立刻蓋棺,不要讓人家看。” 謹庵還有話要說,恂九已經閉眼死了。謹庵異常哀傷,如同喪失兄弟。可是對恂九蓋棺的囑咐也很奇怪,等素秋去出,開棺查看,棺材中衣帽像殼一樣掉落;伸手揭開,有一尺大的書蛀蟲僵死在裡面。驚駭間,素秋忽然進來,悲慘的說:“兄弟間有甚麼好隱瞞?會這樣子不是要隱瞞您;是恐怕流言傳出去,我也住不下去了。” 謹庵說:“禮法是因人情而制定,以我們的關係,不同類有差別嗎?妹妹怎麼不明白我的心呢?即使是我太太我也不會說,不要擔心。”於是趕緊找好日子,隆重安葬恂九。當初,謹庵為了素秋婚嫁想要挑選好人家,恂九不想。恂九過世後,謹庵找素秋商量,素秋不答應。謹庵說:“妹妹已經二十歲了,還沒出嫁,人家會怎麼講我?”回答說:“如果這樣,就照兄長說的。不過自己知道沒福氣,不想嫁給有錢的官商,清寒的讀書人就好了。” 謹庵說:“好。”沒幾天,媒人來來去去,始終沒有滿意的。先前,謹庵妻子堂弟韓荃來吊喪,看到素秋,心裡喜歡她,想要買她作妾。跟堂姊談,堂姊趕快叫他不要再講,恐怕謹庵知道。韓荃不死心,托人傳話給謹庵,答應替他買通鄉試的關節。謹庵聽到以後,大聲怒罵,把傳話的人趕出門,從此絕交。又有前尚書的孫子某甲,未婚妻死了,也找媒人來。他住的豪宅是大家都知道的,謹庵想看一看這個人,就請媒人約他來談。到時。找素秋躲在簾後,自己評斷。甲終於來了,衣著跟隨從,都光鮮亮麗,一般鄉里看不見;人又清秀溫雅。謹庵大為賞識,而素秋卻不歡喜。謹庵終於答應求親,準備了很豐盛的嫁妝。素秋一直不要;謹庵也不聽,還是陪嫁豐厚。嫁過去以後,夫妻相感情很好。因為嫂嫂想念,每月都回娘家。回來時,總會帶幾件珍貴珠寶,請嫂嫂收藏。嫂嫂不知道為甚麼,也就隨她。 甲從小失去父親,寡母過於寵愛,交到壞朋友,引誘他吃喝嫖賭,家裡的書畫古董,都賣了償債。韓荃跟他有交往,每天找甲喝酒探聽,願意以兩個小妾以及五百兩銀子交換素秋。甲起初不肯;韓一直要求,甲有點動心,恐怕謹庵不甘心。韓說:“他與我是親戚,而且又不同宗,如果事情辦成,他也對我沒辦法;假如他出面,我自己解決。有家父在,怕甚麼俞謹庵!”於是妝扮好兩個姬妾出來敬酒,說:“如果照約定,這兩個就是你家人了。”甲被欺騙,約定日期走了。到了那一天,又怕韓詐騙,半夜裡等在路上,果然有轎子來,打開簾子確認不假,於是帶到書房裡。韓的僕人以五百兩銀子交待清楚。甲奔跑進屋裡,騙素秋說:“謹庵得了重病喊妳。”素秋來不及妝扮,匆匆出門。轎子離開後,半夜裡迷路不知走到那裡,走了好遠,就是到不了。忽然看到二盞大燈過來,大家以為可以問路。燈到了前面,結果是一條巨蟒的兩隻眼睛,遠望像燈。眾人大驚,把轎子丟在路邊,人馬都逃走了;天亮了再去看,人不見了,只剩下空轎子。心想一定被蛇吃了,垂頭喪氣的回報給主人。 幾天以後,謹庵派人去見素秋,才知道被人騙走,起初不知道是某甲騙的。陪嫁的婢女回來後,詳細盤問情況,稍微知道問題,忿怒極了,告遍大小官府。某甲害怕,請韓幫忙。韓因為人財兩失,也正懊喪,拒絕不肯幫忙。某甲不知怎麼辦,各處通緝來了,都賄賂官差暫緩執行。只一個多月,金銀珠寶都典當空了。謹庵到官府追究很急,各處官吏都奉嚴令處理,甲知道無法逃避,才出來,到公堂上,一五一十說出實情。官府傳票拘捕韓荃對質。韓荃害怕,以情況告訴父親。父親當時已經退休,對他所作所為也很生氣,把他交給官府。讅訊時,說到遇見蟒蛇的情形,都認為供詞奇怪而模糊;參與的家人被不斷刑求,甲也屢被責打。幸好母親變賣田產,上下求情,刑求較輕沒有死,而韓荃的僕人已被刑死了。韓荃一直被關,只好幫甲賄賂謹庵千兩銀子,哀求他不要再告。謹庵不答應。甲母又再送二個姬妾,只求保留懸案慢慢尋訪;妻又受叔母求情,不停請謹庵放手,謹庵才答應。甲家變得很窮,賣房子籌錢,一下子無法出售,因此先送姬妾過來,乞求謹庵延期。 過了幾天,謹庵坐在書房,素秋陪一婦人,忽然進來。謹庵驚訝的問:“妹妹沒事嗎?”笑說:“蟒蛇跑來是我變的戲法。當晚躲進一秀才家,靠他母親照顧。他也認識哥哥,現在在門外。” 謹庵趕忙出迎,是宛平縣名秀才周生,一直都有來往。牽著手進屋,感激備至。談論很久,才知道始末。最早,素秋一早敲周秀才門,秀才母親開門接納,問她,知道是謹庵妹妹,就要通知。素秋不要,跟母親一起住。很得母親歡心,因為兒子沒訂親,很中意素秋,稍微示意。素秋以沒有兄長答應推辭。周秀才也以跟謹庵交情好,因此不肯自作主張,只是不斷打聽。知道訴訟已有轉圜,素秋於是跟母親商量回去。母親找周秀才帶著一個婦人送她,同時囑託婦人做媒。謹庵以素秋住在周秀才家很久,也有心托付素秋;聽到婦人說媒大為高興,立刻跟周秀才訂定姻好。起先,素秋回來,想讓謹庵拿錢後再說明。謹庵不要,說:“過去很生氣沒有地方宣洩,所以要錢讓他們破敗。現在又見到妹妹,多少錢也不能換!”立刻派人告訴兩家不再訴訟。又知道周秀才家不怎麼富裕,路途又遠,辦起喜事很為難,因此轉請周秀才母親來,住在恂九舊房子;周秀才也準備金帛鼓樂,辦理婚嫁。 一天,嫂嫂笑問素秋說:“現在有了新的新郎,從前牀邊的愛憐還記得嗎?”素秋笑看婢女說:“記得嗎?”嫂嫂不懂,追問她,原來三年閨房都以婢女代替。每晚以筆畫眉毛,叫她去,就算對面坐,也認不出來。嫂嫂覺得奇妙,請他教,她只笑笑不答。第二年科考,秀才要跟謹庵一起去。素秋說:“不用。” 謹庵強拉他去。這一次,謹庵中舉,秀才落第回來。隔年母親去世,於是不再談科考了。一天,素秋向嫂嫂說:“過去你請我教幻術,我一直不肯,因為有些駭人聽聞。現在我打算遠別,要私下傳授妳,將來可以躲避兵禍。”嫂嫂驚問原因,回答說:“三年以後這裡應當沒有人煙。我柔弱,承受不起驚嚇,要到遠方海濱隱居。大哥是官場裡的人,沒辦法一起去,所以要離別了。”於是教嫂嫂幻術。幾天以後告別離開,謹庵無法留下她,問說:“去那裡?”又不說。一早起來,帶了一白鬍鬚的老奴,駕著兩頭驢子走了。謹庵偷偷叫人跟她,到了膠州萊州邊界,塵霧遮天,霧散以後,已經不見了。 三年以後李自成造反,村舍都變廢墟。韓夫人剪紙帛放在門內,土匪來了,看見雲霧圍繞著韋馱菩薩高有一丈多,被嚇走了,因此家園無恙。後來村子裡有商人到海上,遇見一人很像隨行的老奴,可是鬍鬚頭髮都是黑的,猝然間認不出來。這個人停下笑著說:“我家公子還健康嗎?麻煩你傳話:素秋姑娘也都安樂。”問他住那裡,說:“遠呢,遠呢!”匆匆離去。公子聽到,找人在那個地方問遍了,還是找不到。 異史氏說:“讀書人本來就沒有做官的福相,這個早就知道了。開始的想法很明確,但究竟還是沒有堅持下去。他們那裏知道那些瞎了眼的主考官們,本來就是以命為取士的標準,那裡會根據文章的好壞呢?一次考試沒能中第,便昏昏然死去,書蛀蟲的癡情,真是可憐啊!悲傷啊,男子漢大丈夫與其去爭取立功揚名,倒不如甘於貧寒,反而能長保安樂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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