辛十四娘 卷四 第二十六篇
廣平的馮生,年少而行為率意,還酗酒。淩晨時候偶然出行,遇見一個少女,穿著紅色衣服,相貌姣好。她帶著一個小奴僕,踩著露水趕路,鞋子和襪子都被露水沾濕了。馮生心底下很喜歡她。
到了傍晚,馮生喝醉了正要回家。路旁原來有一座寺廟,荒廢了很久,有女子從裏面出來,她就是早上的那個美女。她看見馮生走過來,立即轉身進廟。馮生暗地裏納悶:美女怎麼會在禪院裏?他把驢子繫在寺廟門口,進去窺探。裡面斷牆零落,路上的草長得像毯子一樣柔細。正在觀賞時,一位頭髮斑白衣帽整潔的老翁出來,問:“客人來這裏做什麼?”馮生說:“偶然間經過古刹,想瞻仰瞻仰。”乘機問道:“老先生來這裏作什麼?”老翁說:“老夫我居無定所,暫時借這裏安頓家小。既然蒙您光臨,我以粗茶代酒接待您。”於是請客人入內。只見大殿後有一院子,石頭路面很光滑,不再有雜草。進了房間,看見窗簾床帳等傢俱,香氣襲人。雙方坐下來介紹自己的名字,老翁說:“鄙人姓辛。”馮生乘醉粗率地問道:“聽說令愛還沒有好的夫家,在下不才願意獻上鏡臺(1)作您女婿。”辛笑道:“請讓我和內人商量一下。”馮生就索要紙筆題詩,寫道:“千金覓玉杵,殷勤手自將。雲英如有意,親為搗玄霜。”主人笑著把詩給了僕人放好。不久,有婢女和辛耳語。辛起立請客人稍坐,掀開簾幕就進去了,隱隱約約聽到他說了幾句話就快步走出。生想肯定會有好消息,但辛只是坐著和他聊天,不再有別的話。生不能忍,問道:“在下不知道您對於婚事的意見,請您解開我心裡的疑問。”辛說:“您是個卓越不凡的人,我仰慕您已經很久了,只是我有些苦衷不便明言。”生請之再三,辛說:“小女有十九人,已嫁出的有十二人。婚事是內人拿主意,老夫不參與。”馮生說:“小生只要今天早上帶著小奴踏露而行的那位。”辛不回答,大家相對沉默。聽到房內有女子嚶嚶的說話聲,生乘醉掀簾子說:“既不能成為夫妻,那應該看看本人,來消除我的遺憾。”裏面人聽到簾鉤動的聲音,一齊起立,愕然相看。果然有那紅衣人,寬衣大袖,髮鬟傾側,站在那裏握住衣帶。看見生進來,滿屋子的人都驚慌。辛翁大怒,命幾個人拉生出去。馮生酒力愈加發作,倒在雜草中,瓦片石塊亂落下像下雨一樣,幸好沒打中。 馮生躺著過了些時候,聽見驢子還在路邊吃草。於是他爬起來騎上驢子,踉蹌著趕路。夜色迷離,他誤入一個澗谷,在那裏野狼到處跑,貓頭鷹不斷叫,讓人毛骨悚然。他猶豫著到處看看,並不知道他在什麼地方。遠遠看見茂密的林子裏有燈火閃爍,心想那必定是村落,最後馳驢趕赴那裏。在那裏他看見一壯麗的大門。他用鞭子敲門,裏面人問:“是什麼人半夜到這裏來?”馮生把迷路的事情告訴他。裏面說:“等我回稟主人。”馮生踮起腳像天鵝一樣等待著。忽然聽見抽門閂開門的聲音,一個健壯的僕人走了出來,替客人牽著驢子。生進去,看見房間裝點得很華麗,堂上有人張羅著點燈。坐了一會,有婦人出來,詢問客人的姓氏,生告訴了她。過了不久,幾個丫鬟摻著一老太太出來,說:“郡君到了。”馮生起立,曲身想跪拜那老太太。老太太制止他並讓他坐下,對他說:“你不是馮雲子的孫子嗎?”回答:“是的。”老太太說:“那你應該是我外甥孫子。老身風燭殘年,時日無多,骨肉之間真是不熟悉啊。”生說:“孩兒我年幼時就失去父親,和我祖父交好的,十個裏認識不了一個。我素來沒有拜訪您,請您明示您是誰。”老太太說:“你自己會知道的。”馮生不敢再問,和老太太坐著暗想她的身份。 老太太問:“孩子你為什麼深夜到這裏?”生素來以膽量自誇,於是把自己所遭遇的全部說出。老太太笑道:“這是大好事啊。況且孩子你是名士,和你結親絲毫不會對名聲有玷污,這野狐狸精憑什麼強作清高?孩子不要憂慮,我能幫你完成親事。”生只有“是是”地感謝。老太太看著侍女說:“我還不知道辛家的姑娘有那麼漂亮的。”丫鬟說:“他有十九個女兒,都很風雅,不知官人所聘的排行多少?”生說:“年紀大約有十五歲啦。”丫鬟說:“這是十四娘。三月的時候,她曾和母親一起給郡君道賀,您怎麼會忘了呢?”老太太笑道:“不是那個穿著蓮瓣花做的鞋,又在鞋裏放香料,鞋上還蒙著細紗來走路的人嗎?”丫鬟說:“是啊。”老太太說:“這丫頭很會作姿態,玩弄媚巧這套。但真是美貌,孩子你的眼光不錯。”立即對丫鬟說:“可派小狸奴把她叫來。”丫鬟答應後離開。 過了些時候,丫鬟進來稟告:“把辛家十四娘叫來了。”馬上見到紅衣女子,對著老太太俯身下拜。老太太說:“你以後就是我家的外甥孫子媳婦了,不用再用丫頭的禮節。”女子站起,娉娉地站起來,紅袖低垂。老太太為她整理頭髮,撫弄她的耳環,說:“十四娘最近在閨中作什麼活?”女子低聲對答:“閑來只是刺繡。”回頭看見馮生,她害羞得拘束不安。老太太說:“這是我外甥孫子。他非常想和孩子你成為姻親,為什麼讓他迷路,深夜跑到這溪谷呢?”十四娘低頭無語。老太太說:“我叫你來非為別事,是想為我這孩子做媒。”她只是沉默。老太太吩咐打掃床鋪,舖好被褥,立即為他們成親。十四娘害羞地說:“還應該告訴我父母。”老太太說:“我替你做媒,有什麼問題?”十四娘說:“郡君的命令,我父母應該不敢違抗,但如此草率,即使要我死,也不敢奉命!”老太太笑道:“小女子的志氣不能侵犯,真是我的外甥孫媳婦啊!”於是拔下十四娘頭上金花一朵,給馮生收下。命他回家查找黃曆,找個吉日來做親事。於是使丫鬟送十四娘離開。聽見遠方已經雞叫了,派人牽驢送馮生出去。馮生走出幾步,偶一回頭,卻看見村舍已經消失,只見到松樹濃密漆黑,遮蔽著一個破敗的墳墓而已。定神下來回想了好一會兒,才想到這裏是薛尚書的墳墓。 薛尚書是馮已故祖母的弟弟,所以稱呼他為外甥孫子。馮生心知見鬼了,但還不知十四娘是什麼人。慨歎了一陣就回去了,胡亂地翻檢黃曆來等待,但心裏怕鬼的約定很難靠得住。再到寺廟去,卻看到房屋很荒涼,問別人,聽到有寺中經常看到狐狸的傳聞。私下裏想:“如果能得到美人,即使是狐狸也是很好的。”到了選定的那天在房屋和路上大掃除,讓僕人輪流眺望,到了半夜還是沒有消息,馮生已不抱任何希望了。一會兒門外嘈雜起來,馮生鞋沒穿好就跑出來窺探了,看見花轎已經停在院子裏,兩個丫鬟摻著十四娘坐在新房裏。嫁妝也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,只有兩個長鬚的僕人扛著一撲滿,大得像甕,在院子的一個角落把它放下。馮生因為得到美麗的妻子很高興,並不猜疑他是狐狸。問十四娘:“一個死鬼,你們家為什麼對她這樣服貼?”十四娘說:“薛尚書如今擔任五都巡環使,數百里的鬼狐都是他手下,所以回墳墓的時候很少。”馮生不忘做媒的恩德,第二天就去祭祀他的墳墓。回來時看見兩個丫鬟,拿著貝錦作為賀禮,直接放到桌面上就走了。馮生把這事告訴十四娘,她說:“這是郡君的東西啊。” 縣裏有楚銀台的兒子,年少時和馮生是同學。聽說馮生娶到了狐狸妻子,送些東西作賀禮就進馮生家裏喝酒了。過了幾天,又下請貼來請馮生到他家去喝酒。十四娘聽說了,對馮生說:“那天公子來,我在裡面偷偷觀察他,那個人有人猿的眼睛老鷹的凶光,不可以和他長久相處。最好不要去。”馮生答應了。第二天公子造訪,追究馮生的失約之罪,並送新的禮物。馮生談話間嘲笑了公子,公子非常羞慚,不歡而散。馮生回到內室笑著對十四娘說剛才的事情,十四娘面帶淒慘,說:“公子是豺狼一樣的人,不可以和他親近啊!您不聽我的話,將會陷入災難裏去啊!”馮生笑著向十四娘道歉。後來他和公子又互相吹捧,從前的嫌隙慢慢消失了。恰好遇上考試,公子考了第一,馮生第二。公子沾沾自喜,讓人過來請馮生去喝酒,馮生推辭了;公子不斷邀約他才過去。到了才知道這天是公子生日,賓客和隨從滿堂,開出的筵席很豐盛。公子拿試卷給馮生看,親友擠著看試卷並喝彩。酒過三巡,堂上奏起了音樂,樂聲悠揚,賓主都很高興。公子忽然對馮生說:“諺語說:“考場中不要談論文采”,我現在才知道這是錯誤的。小生名次之所以能比老兄高,只因為破題有幾句話略微比老兄你高明罷了。”公子說完,滿座嘖嘖讚歎。馮生喝醉,不能忍下這口氣,大笑道:“老兄,你到了現在,還以為你的文章高明才得第一的嗎!”馮生說完,滿座失色。公子羞怒交加,喘不過氣來。客人們漸漸離開了,馮生也躲了。酒醒後馮生開始後悔,於是把這事告訴了十四娘。十四娘不高興地說:“您真是鄉下的浪蕩子!輕薄的態度,施加於君子,就會損害德行;施加於小人,會帶來殺身之禍。您的禍患不遠了!我不忍心看見您流落的樣子,請讓我離開。”馮生害怕得哭了,並告訴她他後悔了。十四娘說:“如果要我留下來,你就和我作個約定:從今以後閉門不出,不要和別人去玩,不要多喝酒。”馮生認真地接受了教誨。 十四娘做人勤儉節約,每日以紡織為工作。有時回娘家探親,沒有過夜不回的。又經常拿錢財作些謀生的事情,每日有剩下的錢,就把它放進撲滿裏。每日關閉門戶,有來訪的客人就請老僕人出來謝絕。 一日,楚公子讓人送請貼來,十四娘把它燒了不讓馮生知道。第二天,馮生在城外弔喪,正好在喪家見到了公子。公子拉著他的手臂苦苦相邀,馮生藉口有事情來推搪。公子讓僕人拉著馮生馬的轡頭,又拉又推地把馮生請到家。到家,公子命令立刻上筵席。馮生又請讓他早些回去。公子百般阻攔,又讓家裏蓄養的女樂師出來彈箏為樂。馮生素來豪放不羈,向來又被關在家裏,很覺得煩悶,突然間喝了很多酒,興致更高,不再把老婆的話放在心上。於是喝得大醉,在席上睡著了。公子的老婆阮氏,非常厲害和嫉妒,丫鬟和小妾都不敢化妝打扮。日前,有丫鬟進了公子的書齋,被阮氏捉住了,用棍子打那丫鬟的腦袋,打得頭破而死。公子因為馮生嘲諷過他,恨馮生入骨,每天都想報復他,於是計畫灌醉他來誣告他殺了那個丫鬟。乘馮生喝醉睡著,把屍體扛到馮生的身邊,關上門就走了。馮生五更的時候酒醒,才發覺自己睡在桌子上。起來找枕頭和床,卻發現有東西很軟,絆到了他。摸了一下,原來是人,心想這是主人派來伴睡的僕人。但又踢她不動,抬起來發覺這已經僵硬了。他非常害怕,出門大叫。公子家僕人全都起來,舉火來看,發現屍體,捉住馮生生氣地叫駡。公子出來認屍,誣告馮生奸殺丫鬟,捉起來送到廣平衙門裏。隔日,十四娘才知道這事,淚如雨下,哭著說:“我早知道會有今天的事情了!”於是按日給馮生送錢。馮生見到府尹,不能講道理伸冤,早晚被打,皮肉都被打爛。十四娘親自去探監詢問,馮生看到她,非常悲哀,說不出話來。十四娘知道這陷阱已經挖得很深了,勸他招認,以免皮肉受苦。馮生哭著答應了。 十四娘來去之間,別人都看不見。回到家後她歎息不已,很快的派丫鬟出去辦事。獨自居住幾天後,請媒婆買到良家女子。那女子叫祿兒,才十五歲,長得很漂亮。十四娘和她一起吃一起住,對她的好得不同於一般下人。馮生招認是誤殺,被判絞刑。老僕人得到這消息回來,哭得說不出話。十四娘聽了,坦然自若像不介意。不久就是秋天行刑的日期了,十四娘才到處著急,早出晚歸,腳都不停過。經常在僻靜的角落和監獄裏悲泣。一天,天剛亮,狐狸丫鬟忽然回來了。十四娘立刻起來,和她在一旁說悄悄話。出來時卻笑容滿面。料理家務像平時一樣。第二天,老僕人去探監,馮生讓他帶話給十四娘,讓她來這裏作訣別,老僕人回來轉述,十四娘漫不經心地答應了,也不傷心,只是不管他;家裏人私下裏議論她很狠心。忽然路上眾人傳得紛紛揚揚:楚銀台被撤職,平陽觀察使奉皇帝特旨來審理這個案子。老僕人聽說了這個消息,高興地稟告十四娘。十四娘也很高興,立即派人到衙門去打探,看見馮生已經出獄,大家見到是又悲又喜。不久把公子抓住帶上堂,一訊問就知道了案子的全部情況。馮生當堂釋放回家。回來看見十四娘,淚流滿面,十四娘也看著他哭了。悲傷過後是歡喜。但馮生還是不明白上面怎麼知道這事。十四娘笑著指著狐狸丫鬟說:“這是您的功臣啊。”馮生愕然詢問;原來,十四娘派丫鬟到北京去,想到宮裏去,為馮生伸冤。丫鬟去了,卻發現宮裏有神守護,她徘徊在護城河裏,幾個月都不能進去。丫鬟怕誤事,才想回去再想計策,忽然聽說皇上要到大同去,丫鬟於是先到那裏,假作流浪的妓女。皇帝到妓院去時,丫鬟很受他的寵愛。皇帝疑心丫鬟不像是妓女,丫鬟才哭泣。皇帝問:“你有什麼冤屈?”丫鬟回答說:“我原籍直隸廣平,是生員馮某的女兒。父親因為冤獄將要被處死,所以把我賣到妓院裏。”皇帝面露淒慘,賞賜她黃金百兩。臨走時,詳細地詢問了事情經過,用紙筆記錄下姓名,還說想和那丫鬟共享富貴。丫鬟說:“我只想父子團聚,不願富貴。”皇帝點了點頭,才離開。丫鬟把這事告訴馮生。馮生急忙起來拜謝,淚流滿面。 過了不久,十四娘忽然對馮生說:“如果不是和您的情意和緣分,那裡會惹上那麼多煩惱?您被捉去時,我在親戚間奔走請求幫助,沒有一人幫忙出個主意。那時的心情真是不能說出。如今看世俗越加討厭。我已經為您準備了一個好伴侶,我們可以分手了。”馮生聽了,趴在地上哭著不起,十四娘才不走。夜裏讓祿兒去陪馮生睡覺,馮生拒絕了。早上看十四娘,她的煥發的容貌消失了;又過了一月多,她慢慢衰老;半年後,她臉色黑得像老婆婆;馮生敬重她,對她的愛始終不變。十四娘忽然又說要走,而且說:“您自有好伴侶,還要我這個醜怪得像鬼的人幹嘛?”馮生哭得像以前要留下她的那樣。又過了一月,十四娘生急病,不吃不喝,虛弱地躺在臥室裏。馮生侍奉她吃藥,像侍奉父母一樣。巫師和醫生都沒有用,十四娘最終還是病死了。馮生悲哀到了極點。為十四娘辦喪事。幾天後,狐狸丫鬟也離開了,於是他立祿兒為妻子。過了一年,生了一個兒子。 但是連年歉收,家境愈加敗落。夫妻沒有辦法,對著影子發愁。忽然想起十四娘常在大堂角落裏的那個撲滿裏存錢,不知那些錢還在不在。到了那個地方,發現各個容器裏錢都裝得滿滿的。錢一個疊著一個,用筷子探那個撲滿,堅硬得刺不下去。打破撲滿,金錢滿出。從此家用變得非常充裕。 後來老僕人到太華山,看到十四娘,騎著一匹青色的騾子,狐狸丫鬟騎著驢跟著她。十四娘問:“馮郎還好嗎?”並且說:“向主人致意,我已經成仙了。”說完就不見了。 異史氏說:“輕薄的語言,大多出於士人口中,這是君子所惋惜的。我也曾經這樣,講冤屈好像不對,但未嘗不用來自我勉勵,勉強自己成為君子,禍福的說法就不管了。像馮生那樣,因為小小的一句話,幾乎遭到殺身之禍,如果不是家裡有神仙,又怎麼能從監獄裏出來,繼續活下去呢?真是可怕啊。” 註 1. 鏡臺自獻:意謂自媒求婚。晉人溫嶠的堂姑母托他為女兒作媒。一天,溫嶠告訴姑母說,佳婿已物色到,並送來玉鏡臺為聘禮。等到舉行婚禮,原來新婿就是溫嶠本人。後遂以“鏡臺自獻”,代指親自求婚。鏡臺,鏡匣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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