畫皮 卷一 第四十篇
太原有一個姓王的年輕人,早起散步,遇到一位女郎。只見她抱著包袱獨行,走得十分艱難。急忙走近一看,卻是一位年齡在二十七八歲的美貌女郎。心裡十分愛慕。便問:「你為何星夜獨行?」女子說:「陌路之人,不能解我的憂愁,勞你相問什麼?」王生說:「你有什麼憂愁,我或者能效力,希望你不要推辭。」女子悲泣地說:「我父母貪圖錢財,把我嫁給了一個富貴人家做妾。可她家大娘子十分兇狠,朝夕打罵,我不能忍受,就想遠遠的逃走。」王生問:「那麼你到哪裡去呢?」女子回答:「逃亡之人,那有定所。」王生說:「我家離此不遠,來坐坐好了?」女子十分高興,答應了他。
王生替她拿著包袱,領她一同回了家。進了屋,女子四下一看,見沒有別人,便問:「您為什麼沒有家口?」王生回答:「這是書房。」女子說:「這房子最好,如果你可憐我,讓我活下去,請保守秘密不要洩漏消息。」王生答應了她於是和他和寢。讓她藏在密室中,過了好幾天,別人也不知道。 後來,王生隱約地告訴妻子,妻子姓陳,很懷疑女的是大戶人家的姬妾,勸丈夫趕走她,王生不聽。一天,他偶然到市上去趕集,遇到一個道士,道士望著他驚奇的問:「你遇到什麼了?」王生回答:「沒遇到什麼。」道士說:「你身上邪氣縈繞,怎麼說沒遇到什麼?」王生反覆否認,道士才走了,邊走邊自言自語地說:「真糊塗呀!世間真有死將臨頭而不覺悟的人!」王生聽他說得奇怪,很懷疑那女子,可轉念一想,明明是美貌女子,怎麼能是妖怪,心想可能是道士借降妖除怪來找飯吃。 不一會兒,到了書房門口,見裡邊插上了,進不去。心理懷疑女子的行動,於是從牆上壞的缺口翻過去,可是見裏門也關著。他悄悄來到窗戶跟前偷偷窺看,只見一個面目猙獰的鬼怪,臉呈綠色,銳利的牙齒像鋸齒一般,把人皮鋪在床上,握著彩筆畫著。畫完了,拿起人皮,像抖衣服一樣,又披在身上,隨即化為一位美貌女子。見了此狀,他魂都沒了,像野獸那樣爬出來,急忙去追趕道士,可道士卻不知哪裡去了。他到處尋找,最後在野外找到,他一直跪求解救,道士說:「趕走她吧,此物也挺苦,剛能找到代替的人,我不忍心傷害她的性命。」於是,把一把驅蒼蠅的拂子交給他,叫他掛在臥室門上,臨別約定在清帝廟見面。 王生回到家,不敢進書房,就在內宅住下,把拂子掛在門口。一更左右,聽到門外有嚓嚓的響聲。他自己不敢去看,讓妻子去看。妻子見到女子來了,望見拂子不敢進來,站著咬牙切齒,很久才離去。 一會兒,又來了,口裡罵道:「道士嚇唬我,要不然,哪有到口的肉吐出來的!」於是取了拂子揉碎,打壞了門闖進來,逕直上了床,剖開王生的肚子,捧出他的心拿走了。妻子號哭連天,婢女近來拿出蠟燭一照,見王生已經死了,胸腔裡的血流得到處都是。王生妻子又驚又怕,哭也不敢出聲。 第二天,王生妻子便讓王生的弟弟去告訴道士。道士聽後憤怒地說:「我本可憐她,鬼子竟敢這樣大膽!」隨即跟王生的弟弟來了。 可女子已不知哪裡去了。道士擡頭回望一下說:「幸虧沒有逃遠。」問:「南院是誰家?」王生的弟弟誰說:「是我家。」道士說:「現在你家。」王生的弟弟很驚詫,說沒有阿道士問:「有沒有不相識的人進來?」王生的弟弟回答:「我早晨去清帝廟了,不知道現在怎樣,我進去問一下。」一會兒回來說:「果然有一個,早晨來一個婆婆,想給我家作傭人,我妻子不收,現在還在那裡。」道士說:「就是她了。「於是一同來到南院。道士手握木劍,立於院中,招呼道:「孽鬼魅,償我的拂子來!」老太婆在屋裡驚慌失措,面無人色,出門想逃,道士趕上去一劍刺中了她,頓時倒下,人皮嘩地脫下來,化為一個餓鬼,趴在地上號叫,像豬一樣。道士用木劍割下她的腦袋,他的身子隨即便作一縷濃煙,圍成一圈在地上。道士拿出一個葫蘆,拔開塞子,放入煙堆中,葫蘆的嘴像人的嘴吸氣一樣,一會兒就把煙吸進去了。道士把葫蘆嘴塞上裝入袋中。眾人一看那張人皮,眉目手腳,無不齊備。道士像卷畫軸那樣捲起來,也裝入袋中,才告辭要走。王生妻子陳氏拜倒在地擋在門口,哭著乞求回生之法。道士謝絕說:「辦不到!」陳氏更加悲哀,伏在地上不起來。道士沈思了很久才說:「我的法術還淺,真不能起死回生,我指點一人,也許能辦到,你去求他應該有效。」王生妻子問什麼人?道士說:「市集上有一個瘋子,時常躺在糞堆中,你去試著叩頭哀求他,如果他侮辱夫人,你不要發怒。」二郎也記住了道士的話。於是拜別的道士,與嫂一同去市上。只見那個乞丐在路上瘋瘋癲癲地唱歌,鼻涕有三尺長,骯髒得人人都嫌棄。陳氏跪著走到那人面前。乞丐笑著說:「美人愛我嗎?」陳氏告訴來求他的緣故。乞丐哈哈大笑,說:「人人都可以是丈夫,救活他幹什麼?」陳氏苦苦地哀求,乞丐就說:「怪啦!人死了求我救活,我是閻王爺嗎!」生氣地拿拐杖打陳氏,陳氏忍住疼挨打。市上的人越來越多,圍起來像一道牆。那乞丐咯出一滿把痰,舉到陳氏嘴前,說:「吃了它!」陳氏滿臉漲紅,神色為難。又想起道士囑咐的話,就勉強吃下去,覺得進了嗓子,硬得像棉團,格格楞楞咽下去,停結在胸膛間。那乞丐哈哈大笑,說:「美人愛我呀!」就站起身,也不回頭看看就自己走了。 陳氏跟著他,進入一個廟中,急切的求他,卻不知哪裡去了。前後找遍,一點蹤跡也沒有。又愧又恨而回。既悼丈夫死得悲慘,又後悔吃了瘋人的唾痰,俯仰哀啼,但願立即死去。剛想打掃血跡,收斂屍體,見家人都呆呆得站著,沒有敢近前的。陳氏抱著屍體整理腸子,邊整理邊哭,哭得聲嘶力竭,頓時要嘔吐。覺得胸間聚結的東西奔突而出,等她回過頭來,已經落在王生的胸中,驚異的一看,卻是一顆人心,在胸中還突突的跳動,熱氣騰騰,像冒煙一樣。大爲驚異,急忙用手合起胸腔,極力擠壓在一起。稍微放鬆一點,就從縫中冒出嗤嗤的熱氣。他急忙撕開衣服把丈夫的身子纏上,用手撫著屍體,覺得他漸漸有了體溫。她又把被子蓋上,半夜掀開一看,覺得丈夫鼻中有了氣息。天亮時竟然又活了。王生自己還說:“恍惚像在夢中,只覺得腹中隱隱作痛。”看破的地方,有像錢大的那麽一塊疤,立即長合了。 異史氏說:「愚蠢啊世人!明明是妖怪,可以看成美人。迷惘啊世人!明明是忠實,反以爲是妄誕。可是看到好的女色就勾引的人,自己的妻子也只好吃人家的唾痰而覺得甘甜。上天是公正的,一報還一報。只是愚蠢又迷惘的人不覺悟罷了,可悲啊可哀!」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