曾友于 卷十一 第卅九篇
曾老翁,是昆陽的世家大族。老翁剛死去還沒入斂時,兩眼中忽然流出許多淚水,老翁的六個兒子都不明白是什麼緣故。次子曾悌,字友于,是縣中名士,見此情景,認為不吉祥,告戒弟兄們各自謹慎,不要讓父親死了後還感到痛心。但弟兄們卻大半笑他迂腐。
原來,老翁原配妻子生了長子曾成,到了七八歲時,母子二人都被強盜擄去。續娶後,生了三個兒子:曾孝、曾忠、曾信,小妾又生了三個兒子:曾悌、曾仁、曾義。曾孝因為曾悌等三人都是庶出,鄙視他們,不和他們來往,拉攏曾忠、曾信,結成幫派。有時和客人喝酒,曾悌等經過堂下,也傲不為禮。曾仁、曾義都很氣憤,和曾友于商量,要跟他們結仇,曾友于不聽,百般寬慰。曾仁、曾義年齡還小,哥哥既不同意,也就算了。 曾孝有個女兒,嫁給了本縣一姓周的人家,後來病死了。曾孝便叫曾友于等兄弟,要去周家問罪。友于不願去,曾孝很生氣,命曾忠、曾信糾集本族中的無賴子弟,去捉了周妻,橫加毒打,拋糧摔碗,盆盆罐罐砸了個一乾二淨。周家告了官府,縣令大怒,將曾孝等拘拿了去,下在獄中,要申報郡府,革去功名。友于為弟兄們擔心,自己去見縣令投案。對友于的品行,縣令一向器重,看在他的面上,諸兄弟們才沒受多少苦。友于又到周家,代表弟兄們負荊請罪,周家也看重友于,官司才算了結。但曾孝回家後,並不感激友于。 隔了一陣,友于的母親張夫人去世。曾孝等三弟兄也不服喪,照舊歡宴喝酒。曾仁、曾義氣憤不過,友于說:“這是他們無禮,對我們有什麼損失?”等入葬時,曾孝等又守住父親的墓門,不讓張夫人合葬。友于沒辦法,只得將母親暫時葬在墓道中。又過了不久,曾孝的妻子亡故。友于招呼曾仁、曾義過去赴葬,二人說:“老一輩的喪禮他都不講,還講什麼小一輩的喪禮!”友于再三勸告,二人不聽各自跑走。友于只得自已前去,到選葬時,哭得十分傷心。此時,卻隔牆聽見曾仁、曾義又是敲鼓,又是奏樂,曾孝大怒,糾合諸弟兄去毆打二人,友于操起根棍子跑在前面。曾仁感到到不好,立即逃走了。曾義剛要跳牆,被友于從後面一棍打下來。曾孝等人上前拳棍交加,不斷毆打。友于見狀,忙用身子護住弟弟。曾孝大怒,責駡友于。友于說:“責打曾義,是因為他太無禮,但他罪不至死。我不偏袒弟弟的過錯,也不助長哥哥的暴力。你如果還生氣,就打我吧!”曾孝掉過棍來就打友于,曾忠、曾信也跟著,打罵聲太大,驚動了鄰居。大家忙都跑過來勸解,曾孝才悻悻地走了。 友于挨了打,毫不怨恨,扶著拐杖到哥哥曾孝家請罪。曾孝卻將他趕了出去,不讓居喪。曾義也被打得遍體鱗傷,茶飯不進。曾仁悲憤不已,寫下訴狀,告了曾孝等不為庶母出喪。縣令接狀發簽,捉拿了曾孝、曾忠、曾信,讓友于陳述事情經過。友于因為臉被打傷,無法去縣衙,呈文稟報縣令,哀求息事寧人。縣令便銷了此案,不再過問。曾義不久傷也好了。從此後,雙方仇怨日深。曾仁、曾義都年小體弱,常遭毒打,抱怨友于說;“人家都有弟兄,就我們沒有!”友于生氣地說:“這話是我應該說的,你們說什麼?”又苦勸兩個弟弟忍耐,二人始終不聽。 友于只好關了門窗,攜帶妻子兒女借住到別的地方,那裡離家有五十多里遠,希望從此耳根清靜。友于在家時,雖然並不幫著弟弟們,但曾孝等也有顧忌。友于走後,曾孝等稍不如意,就跑到曾仁、曾義的家門口高聲辱駡,連去世的母親也跟著受辱。二人估量著打不過,只有關門鎖戶,一心想找個機會殺了他們,拚個你死我活。每出門,懷裏都藏著利刃。 一天,被強盜擄去的長兄曾成,忽然帶著家眷逃了回來。曾孝等三兄弟因為分家已久,一塊商量了三天,竟無處安置他。曾仁、曾義暗喜,將長兄請到自己家中奉養,又去告訴了友于。友于十分高興,忙回家來,三弟兄共同勻出田產、房屋,讓長兄住下。曾孝等卻認為友于三人是買好送人情,又憤怒地跑上門來叫駡。曾成長期淪落在賊寇中,養成了勇武剛猛的脾氣,此時不禁大怒,罵道:“我回家來,你們沒有一個人肯挪出一間屋子,幸虧三個弟弟念著手足之情。現在你們上門叫駡,是想趕我走嗎?”衝出家門,用石頭將曾孝打翻在地。曾仁、曾義見機,各持棍棒、一湧而上,捉住曾忠、曾信痛打一頓。曾成又到縣衙告狀,縣令命人詢問友于,友于只得去拜見縣令,低頭無語,只是流淚。縣令徵求他的意見,友于說:“求大人給個公斷!”縣令便判曾孝等都拿出財產,曾老翁的家業由七人平均分配。從此後,曾仁、曾義與曾成更加互相愛護尊敬,談及葬母一事,三人都傷心地落了淚。曾成生氣地說:“如此不講仁義,真是禽獸!”便想開墳,將庶母與父親合葬。曾仁跑了去告訴友于,友于匆忙回家,勸阻長兄。曾成不聽,訂下日子,開墓改葬。到了那天,曾成在墓前擺上祭品,又一刀砍去了墓邊一棵樹,對六個弟弟說:“誰不披麻戴孝,就如同此樹!”大家唯唯聽命。一家人痛哭著重新為張夫人發喪,一切按禮儀進行畢。此後,弟兄們相安無事。但曾成性子暴烈,動不動就打罵弟弟們,對曾孝尤其嚴苛。惟有看重友于,即使是盛怒之下,只要友于來了,一兩句話就把事情解決了。曾孝做事,曾成總是看不順眼。曾孝因此沒有一天不去友于家,暗地裏對著友于咒駡長兄。友于委婉地勸解,還是不聽。友于受不了他的騷擾,又遷家到三泊租房子住,離家越遠了,也就漸漸地很少通音訊了。 又過了兩年,弟兄們雖都害怕曾成,時間久了也就習慣了,也很少有紛爭。曾孝已是四十六歲的人了。生了五個兒子,長子繼業、三子繼德,是嫡妻生的;次子繼功、四子繼績是妾生的;還有一個奴婢也生了個兒子,叫繼祖,都已長大成人。也效仿父親過去的做法,分別結成幫派,整天爭鬥不休,連曾孝也制止不了。曾繼祖沒有親兄弟,年齡又最小,兄長們誰都能對他叫罵。繼祖的岳父家距三泊不遠,有一次,去拜見岳父時,繞道看望叔父友于。進入以後,看見叔叔家兩個哥哥一個弟弟,正在弦歌誦讀,那種和睦親近的樣子,令繼祖感慨萬千,便住在叔家,不回去。叔父催促他,就哀求叔父讓自己借住在這裏。友于說:“你住在這裏,你父母都不知道,所以讓你快回去。我豈是吝惜那一碗飯嗎?”繼祖只好回去。過了幾個月,繼祖帶著妻子去給岳母拜夀,告訴父親說:“我這次去就不回來了。”父親詢問緣故,繼祖吐露想要借住到叔父家的意思。父親擔心和他家一直有怨隙,恐怕難以久住。繼祖說:“父親太過多慮了,二叔是聖賢般的人!”於是攜帶妻子去了三泊。友于為他打掃了房子,讓他住下,當兒子一般看待,讓他和長子繼善一塊讀書。繼祖最聰慧,寄居叔家一年多,就考進雲南郡學。此後,更是與繼善關門苦讀,十分勤奮,友于非常喜愛他。 自從繼祖去了三泊以後,家中弟兄們更加不和睦。一天,為了點小事,繼業又辱駡庶母。繼功大怒,將繼業一刀刺死。官府拘捕了繼功,嚴刑拷打,沒幾天便死在獄中。繼業的妻子馮氏還整天以罵代哭,繼功妻劉氏聽見,惱怒無比,罵道:“你家男人死了,我家男人就活著嗎?”持刀進入繼業家,將馮氏又殺死了,自己投井而亡。馮氏的父親馮大立,痛憤女兒慘死,率領自家子弟,衣服裏暗藏兵器,去捉拿住曾孝的妻子,剝下衣服,在路上痛打。曾成大怒說:“我家死了那麼多人,馮家怎能又這樣?”吼叫著衝出家門,曾家子弟隨後,將馮家打了個落花流水。曾成首先抓住馮大立,割下了兩個耳朵,馮大立的兒子見狀來救,被繼績用鐵棍橫掃,打斷了雙腿。馮家人都被打傷,一哄而散。只剩下馮大立的兒子躺在路邊呻吟,曾成用胳膊夾著他,扔到馮家村外,自己回來了。又讓繼績去縣裏自首,馮家的狀子正好也到了縣裏,於是曾家子弟盡被拘拿,只有曾忠逃走了。跑到三泊,在友于家門外徘徊,恐怕友于還記念舊仇,不敢進去。正好友于領著兒子繼善和侄子繼祖科考回來,看見曾忠十分吃驚,問到:“弟弟怎麼來了?”曾忠還沒說話,已經涕淚交流,長跪在路邊。友于忙拉住手,把他拽進家內,詢問後才知家裏發生的變故,大驚說:“怎麼辦呢!一家人都兇橫暴戾,我早就料到大禍不遠了!否則我怎會躲到這裏?但我離家已久,與縣令好久都沒連絡,現在就是一路跪著去哀求,也只是受侮辱而已。現在只有希望馮家父子重傷不死,我們三個僥倖有考中舉人的,那麼這場災禍還能消解。”於是,留住曾忠,白天一塊吃,晚上一起睡,曾忠又感激,又慚愧。住了十幾天,見他們叔侄親如父子,兄弟如同胞手足,不禁淒然落淚,說:“現在才知道自己從前不是人啊!”友于也很高興他能悔悟,兩人相對不禁心酸悽惻。不久,回報友于父子同榜考中舉人,繼祖也中了副榜,全家大喜。也不去赴“鹿鳴宴”(1),先趕回老家省視祖墳。 明代末年,最重視科舉,馮家聽說友于高中,也都收斂了起來。友于又托親友賄絡馮家許多錢財,幫他們買藥治傷,官司才了結。曾家全家人都感激友于,懇請他搬回老家。友于和弟兄們焚香立誓,讓他們都改過自新,然後將家遷了回來。繼祖仍跟著叔父,不願回自己家。曾孝對友于說:“我沒有品德,不該有光宗耀祖的兒子。弟弟又善於教誨,就讓他跟著你,暫且做你的兒子吧。將來有了長進,再請賜還給我。”友于答應了。 過了三年,繼祖果然中了舉人。友于便讓他搬到父親家住,夫妻二人痛哭著離去。沒幾天,繼祖有個兒子才三歲,又逃到友于家,藏在繼善屋裏,不肯回去。捉了回去就逃回來,曾孝只得叫繼祖分家另住,和友于作鄰居。繼祖把自己家開了個門,通到叔父家,一早一晚跟往常一樣問安。此時,曾成已經老了,家裏的事都由友于作主。從此後,全家和睦,兄弟友愛,家門一天天好了起來。 異史氏說︰天下間只有禽獸只知道有母親而不知道有父親,不過許多讀書人家,就是這樣。在家裡面的行為,影響到兒孫的,是直通骨髓一點也改不來。所以古人認為︰“做父親的會殺人報仇,做兒子的一定會擄掠搶劫。”這是家庭影響產生的後遺症。曾孝雖然不仁義,受到的報應也蠻悽慘,可是終究知道自己品德不好,把兒子託付給弟弟,所以會得到一個正直負責的兒子。如果談因果報應,那就迂腐了。 註 1.鹿鳴宴:明清時於鄉試揭曉之次日,宴主考以下各官及中式舉人,宴會時歌《詩·小雅·鹿鳴》之章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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