彭海秋 卷五 第卅九篇
萊州的書生彭好古,在別墅讀書,離家很遠。彭生中秋節沒有回家,寂寞無伴。想到村中沒有可談心的人,只有一個丘生是城裏的名士,但他平素暗中作惡,彭生一直很鄙視他。月亮已經升起來,彭生更覺無聊,不得已,寫了個便條邀請丘生來。
丘生來後,兩人飲了一會酒,這時有人敲門。書童出門迎接,有一個書生要求見主人。彭生離開宴席,恭敬地請客人進來。相互拱手施禮後圍坐在一起,彭生便問客人的家鄉住處。客人說:“小生是廣陵人,與您同姓,字海秋。值此良夜,在旅館裏非常苦悶。聽說您是高雅之士,於是便不經介紹前來相見。”看這個客人,穿著整潔的布衣服,談吐風雅,彭生高興地說:“是我的同宗人。今晚是什麼好日子,遇見這樣好的客人!”於是請他飲酒,像生平好友那樣招待他。丘生注意到彭海秋,好像很看不起丘生。丘生恭敬地和他談話,他卻傲然不以為禮。彭很替丘生難為情,所以打斷他的話,提議唱唱民間歌謠來助興,自己先唱。於是他仰天咳嗽兩聲,唱起了李白的《扶風豪士之曲》(1)。歌罷,互相歡笑。彭海秋說:“我不懂音韻,不能回報你的清歌,找個人來替我唱可以嗎?”彭生說:“可以。”彭海秋問:“萊州城有沒有名妓?”彭生回答說:“沒有。”彭海秋沉默很久,告訴書童:“剛才叫了一個人,就在門外,可以把她領進來。” 書童出去,果然看見一個女子在門外徘徊,便把她引了進來。這女子有十六七歲,長得跟天仙一樣。彭生為她的絕美而驚歎,拉她坐下。女子穿著淡綠的衣服,黃色的披肩香氣飄滿四座。彭海秋慰勞她說:“座煩你千里跋涉了!”女子含笑地答應著。彭生感到奇怪,便追問怎麼回事。彭海秋說:“因為貴鄉沒有佳人,我剛才從西湖的船上把她喚了來的。”接著對女子說:“剛才在船上所唱的《薄倖郎曲》,很好聽。請再唱一遍。”女子便唱道: “薄倖郎,牽馬洗春沼。人聲遠,馬聲杳;江天高,山月小。掉頭去不歸,庭中空白曉。不怨別離多,但愁歡會少。眠何處?勿作隨風絮。便是不封侯,莫向臨邛去!”彭海秋從襪裏取出玉笛,隨歌聲吹起,曲子唱完笛聲也停止了。彭生驚歎不已,說:“西湖到這裏,何止千里,一叫就招來了,難道不是神仙嗎?”彭海秋說:“不敢說是神仙,但是我看萬里路途就像從屋裏到大門這麼遠罷了。今天晚上,西湖的風景月色,比平時還好,不可不去觀賞一番,可否跟我去遊覽?”彭生想仔細觀察他的奇異本領,答應說:“那太好了。”彭海秋問:“是乘船呢,還是騎馬呢?”彭生考慮坐船安逸,笑著說:“願意坐船。”彭海秋說:“此處找船較遠,天河中當有擺渡的人。”便用手向空中一招,說:“船來,船來,我們要去西湖,多給錢。”不一會兒,一隻彩船從空中飄落下來,煙雲圍繞著它。大家都上了船。 只見一個人拿著短槳,槳尾排著密密的長羽翎,樣子很像羽扇,一搖清風習習吹來,船漸漸升入雲霄,向南遊行。急馳如箭。過了一會兒,船落入水中。只聽見奏樂聲,說話的嘈雜聲。彭生走出船艙一看,月亮印在煙霧籠罩的湖面上,遊船很多,很熱鬧。他們也學別人,停了槳,任船自己遊動。仔細一看,真是西湖。彭海秋在艙後,端出佳餚美酒,他們快樂地相互敬酒。不一會,一隻樓船,漸漸靠近,兩隻船靠在一起往前走。彭生隔著窗子看去,樓船中有兩三個人,圍著下棋喧笑。彭海秋很快舉起一杯酒對女子說:“用這杯酒歡送你回去了。”女子飲酒時,彭生依依不捨地陪伴她,惟恐她離去,用腳碰了碰她。那女子也暗送秋波。彭生更加動情,相約以後見面的日期。女子說:“如果愛戀,只要問娟娘的名字就可以了,沒有不知道的。”彭海秋便把彭生的綾巾給了那女子,說:“我為你們代訂三年後相會之約。”說完站起來,把女子托在掌心說:“神仙啊,神仙!”便扳開鄰船的窗子,把女子放進去。窗口如盤子大小,女子伏著身子像蛇一樣鑽進去,一點也不覺得狹窄。一會兒,聽到鄰船上說:“娟娘醒了。”船立刻划開了。 彭生站在船頭,遠遠看見樓船停泊,船上的人紛紛下船走了,遊興頓時消失。於是對彭海秋說,想要登岸眺望。剛一商量,船已經自己靠了岸。彭生離開船快步走了。覺得走了一里多遠。彭海秋從後面趕來,牽著一匹馬,叫彭生拉住馬。彭海秋又往回走,說:“等我再借兩匹馬來。”但過了好長時間還不見他回來。這時行人已經稀少,抬頭看看,月亮轉到了西邊,天快亮了。丘生也不知到那裡去了,彭生拉著馬團團轉,不知是進是退。他牽著馬的疆繩來到停船的地方,可是人和船都沒了。想到腰中沒錢,更加憂愁惶恐。 天大亮了,彭生看見馬背上有個小口袋,把手伸到口袋裏,摸到三四兩白銀。彭生買了點吃的,坐著等待,不覺已到中午。彭生心想不如暫時去訪娟娘,也可以慢慢打聽丘生的消息。可是打聽娟娘的名字時,並沒有知道的人。彭生興趣索然,第二天便走了。馬很馴良,不是劣馬,走了半個月才回到家。當彭生等三人乘船飛上天的時候,書童回家報告:“主人已成仙飛走了。”全家人悲哀啼哭,說他回不來了。彭生回到家,把馬拴好進到屋裏。家裏人又驚又喜,都來詢問。彭生從頭到尾講述了他所遇到的奇異事情。但考慮到自己一個人回到家鄉,恐怕丘生家裏聽到後來追問,彭生告誡家裏人不要張揚出去。後來說到馬的由來,眾人以為是仙人所遺留的,便一起到馬廄去察看。到了馬廄,馬沒有了,只有丘生被疆繩拴在馬槽旁邊。眾人嚇壞了,喊彭生出來看看。彭生見丘生低著頭在馬槽下,面色死灰,問他不說話,只是兩眼一張一閉而已。 彭生很不忍心,把他解開,攙扶到床上。丘生好像失魂落魄一樣,給他灌湯水,能慢慢咽下去。半夜,丘生稍微蘇醒,急著要上廁所。彭生扶著他到廁所去,拉下來幾坨馬糞。又給他點湯喝,才能說話。彭生靠著床問他怎麼回事。丘生說:“我們下船以後,彭海秋找我閑聊。到了沒人的地方,他忽然拍我的脖子,於是我迷糊跌倒,伏在地上定一會神,發現自己已經變成了馬,心裏還明白,但不能說話了。這個奇恥大辱實在不能讓我妻子知道,請你不要洩露!”彭生答應了,要僕人用馬把他送回家。彭生從此對娟娘念念不忘。 過了三年,彭生因為姐夫到揚州作官,他前去探望。揚州有個梁公子,與彭家是世交,設宴邀請彭生。宴席上有不少歌姬,都來參見梁公子。公子問娟娘怎麼沒來,家人說她病了。公子生氣地說:“這丫頭自以為身價高,可用繩子去將她捆來!”彭生聽到娟娘的名字,吃驚地問她是誰。公子說:“這是個妓女,廣陵數她第一。因為小有名氣,便傲慢無禮。”彭生懷疑是偶然同名,但是又很著急,非常想見一見她。不多時,娟娘來了,公子生氣地數落她。彭生仔細一看,真是三年前中秋節晚上所見到的那個,便對公子說:“她與我是老交情,請你原諒她。”娟娘向彭生這邊仔細觀看,也感到驚愕。公子沒有工夫深問,便命令她斟酒。彭生問:“《薄幸郎曲》還記得嗎?”娟娘更加驚駭,注視他多時,才唱起這支舊曲。彭生聽她的聲音,和當年中秋節時一樣。 喝完酒,公子命令娟娘侍奉客人入寢。彭生握住她的手說:“三年之約今天開始實現了吧?”娟娘說:“那天我跟人泛舟西湖,飲沒幾杯,忽然像醉了似的。朦朧間,被一個人帶走,安置在一個村子中。一個書童引我進屋;席間有三位客人,您就是其中的一個。後來乘船來到西湖,您送我從窗口回去,依戀不捨。每當凝神思念此事,總覺得是夢幻;但是綾巾卻在,現在還在我的衣服包中收藏著。”彭生把從前的事告訴她,倆人驚歎不已。娟娘倚入彭生的懷裏,哽咽著說:“仙人已經作了媒約,您不要因為我是風塵中人,可以拋棄,就不再思念我這苦海中的人!”彭生說:“船中的約會,一天也沒有離開我的心頭。你若是有意,就是賣房子賣馬匹去贖你,也在所不惜啊!” 第二天早晨,彭生將自己的心意告訴了梁公子;又到姐夫家借了些錢,花了一千兩銀子在妓女簿上除去娟娘的名字,帶著她回了家。偶爾來到別墅,她還能認出當年飲酒的地方。 異史氏說:“馬轉為人,他為人行事一定像畜牲一樣,讓他變成馬,正是恨他的行為不像人。獅象鶴鵬,受到鞭策,怎麼可以說不是神人的仁愛呢?即使是訂了三年之約,也是度拔苦海啊。 註 1. 李白《扶風豪士歌》:洛陽三月飛胡沙,白骨相撐如亂麻。我亦東奔向吳國,來醉扶風豪士家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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