連瑣 卷三 第十五篇
楊于畏,移居到泗水的岸邊。他的書房朝著田野,牆外有很多古墓。夜裏聽到白楊樹葉被風吹得颯颯作響,聲如波濤。夜深了,點燈沉思。忽然聽到牆外有人吟道:“玄夜淒風卻倒吹,流螢惹草複沾帷。”反復吟誦,聲音哀怨淒楚,細聽這細聲細語好像女子聲音,心裏很納悶。
第二天,牆外並無人的痕跡,只有一條紫色的帶子遺留在亂草荊棘中,楊于畏撿回來放在窗臺上。如同往常一樣,二更天左右,吟誦聲又如作夜。楊把杌子移到窗下,登上去窺探,吟誦聲頓時停止了。心想,可能是鬼,然心裏嚮往,羡慕她。 第三夜,事先埋伏在牆頭上。一更將盡,見有一女子姍姍地從草叢中出來,手扶著小樹,低頭哀吟。楊稍微咳嗽一聲,女子立即跑入荒草中不見了。楊於是等在牆下,聽她吟誦完了,再隔著牆接續道:“幽情苦緒何人見,翠袖單寒月上時。”接完很久沒有聲音,他於是進了屋,正想睡下,忽然見一美女從外邊進來,邊施禮邊說:“先生原來是個風雅君子,我過去太害怕了。”楊很高興,拉她坐下。見她單薄瘦弱,嬌怯而渾身發涼,一付弱不禁風的樣子。楊問她:“家住那裡?一直寄住在這裡嗎?”女子說:“妾是隴西人,隨父漂流,十七歲得暴病身死,至今二十多年了。九泉荒野,孤寂如鳥,所吟誦的,是妾自作,用來寄託幽恨的,想了很久接不下去,蒙君代為續上,九泉之下不勝歡喜。”楊要與她在一起,女子皺了皺眉頭說:“墓中朽骨,比不得生人,如果幽冥人間歡愛,縮短人壽,妾不忍嫁禍于君子。”楊於是放棄了。 楊戲弄她,用手摸她的胸前,卻覺得乳房像處女一般。又想看她裙子下的雙腳。女子低頭笑著說:“狂生太麻煩了!”楊拿起她的腳來玩弄,簡單紫色的棉襪,繫著一縷絲線。再看另一隻,卻用紫色帶子繫著。便問:“怎麼不一起繫帶子?”女子答:“昨夜怕你,忙於躲避,不知遺落那裏了。”楊說:“我為您換上。”隨即從窗臺上取下交給女子。女子吃驚的問:“那來的?”楊因此告知詳情。於是去線繫帶子。接著翻案上書,忽見“連昌宮詞”(1),感慨地說:“妾生時最愛此書,今視之如在夢中。” 楊與她談詩文,見她聰明可愛。在西窗上點燈夜談,如交了好友一般。 從此,每夜只要聽到吟誦聲,一會兒便到。女子囑咐他:“君應保密,不要宣揚。妾膽小,怕惡客人見到。”楊答應了。兩人歡喜如同魚水,雖不至於隨便,可是閨房之中,確實有比畫眉更甚的事。女子每在燈下為楊寫書,字體端正秀麗。又自選了宮中詞一百首,錄下來吟誦。讓楊買了棋盤,購了琵琶,每夜與楊下圍棋,要不就彈琵琶做“蕉窗零雨”(2)的曲子,痛人肺腑。楊不忍聽完,就彈“曉苑鶯聲”(3)的調子,頓時覺得心情歡暢。點著燈下棋彈琴,高興得忘了天曉。看到窗上曙光,女就張皇而去。 一天,薛生來訪,正趕上楊白天睡覺。看到書房裏琵琶,棋局都在,知道不是他所愛好的。又翻書看到錄的宮中詞,見字跡秀麗,更加懷疑。楊醒了,薛問:“這些戲曲從那裡來的?”楊說:“想學學。”又問他詩卷,楊推託說:“向朋友借的。”薛反復拿著玩賞,見最後一頁有行小細字:“某日月,連瑣書。”笑著說:“這是女郎小字,怎麼這樣欺騙我!”楊很尷尬,無話可答。薛生一再詰問他,楊不告訴,薛攜起詩卷要走,楊更加窘迫,於是告訴了他。薛生要求見一見,楊便講了女子的囑咐。薛生仰慕心切,楊不得已,答應了他。 半夜時分,女子來了,楊對她講了此事,女子發怒說:“怎麼跟你說來著,這樣多嘴告訴別人?”楊把實情相告。女子說:“與君緣分盡了。”楊不斷勸解,安慰,始終不高興,起來道別。臨走說:“妾暫時躲避。” 第二天,薛生來了,楊代女說不肯見。薛生懷疑他推托。晚上,與兩個學友同來了,很晚不去,楊攆他們,他們反而一夜不走。楊很生氣,但也無法。這天,眾人見數夜無影,漸漸有離去之意,喧鬧聲也漸漸停息了。忽聽到低吟聲,眾人側耳一聽,淒涼婉轉欲絕。薛生傾耳細聽,其中有一姓王的武生,檢起巨石投過去,大聲招呼說:“作態不見人,什麼好句,嗚嗚呀呀,使人煩悶!”吟聲頓止。眾人怨他,楊更加氣憤,臉色都變。第二天,眾人才一同走了。 楊生自己坐在空房裏,希望女子再來,可是一點蹤影也沒有。過了兩天,女子忽然到了,笑著說:“君召來惡賓客,幾乎嚇死妾!”楊生慌忙謝罪,女子馬上走出門說:“妾原說緣分盡了,從此告別了。”楊去拉她,已經沒影了。 從此月餘不再來。楊想念她,形銷骨立,可是又不可挽回。一天晚上,正自己飲酒,忽然女子掀簾進來,楊大喜說:“您原諒我了?”女子涕淚垂胸,默聲不語。楊著急問她,見她想說又忍住說:“賭氣走了,可是又急於求人,難免慚愧。”楊再三詰問,才說:“不知什麼地方來了一個齷齪的皂隸,逼我為妾。想我一身清白,豈能屈身於惡奴之妾。可是一線弱質,不能抗拒,君如眷顧我彈琴鼓瑟的交情,一定不能讓我自己去應付此事。”楊大怒,氣憤地要去拚命,但憂慮人鬼不同路,無能為力。女子說:“明天夜裏早睡,妾到夢中邀約你。”於是又親切交談,坐到天亮。女臨走,囑咐他不要白天睡,留著覺到半夜睡。楊答應了,因此,晚上飲了兩杯酒,乘著酒勁上床,蒙衣睡下。忽然見女子來了,交給他一把佩刀,拉了他就走。到了一所院子,正想關門說話,忽然聽到有人拿著石頭敲門,女子吃驚得說:“仇人到了!”楊猛然打開門出來,見一人赤帽青衣,刺蝟樣的毛繞著嘴。楊上去怒斥他。卻見他橫目相對,言語蠻橫。楊大怒,一個箭步衝上去,只見那個皂隸樣的人用石頭丟他,石頭紛紛落下,像急雨一樣,打中了他的手腕,不能握刀。正危急間,遠見一人,腰掛箭矢,手握弓箭。仔細一看,是王生。於是大喊救命。王生急忙趕到,拉開弓,一箭射中了鬼的大腿,又射了幾箭,才射死。楊高興致謝。王生問他怎麼到了這裏?他便把詳情相告。王生很高興,心想前日投石之罪可補償了,於是和女子共同進了屋。女子戰戰兢兢,羞縮害怕,遠遠站著不作聲。桌上有一把小刀,一尺多長,握把上裝飾著金玉,拿出匣來,光彩照映。王生感歎,讚不釋手。與楊略說了幾句,見女子畏懼可憐,就出了門,分手而去。楊自己也回來,爬牆時跌倒在地上,驚醒過來,聽到村裏雞已經叫了。感到手腕疼得厲害,天明一看,皮肉盡腫。 中午,王生來了,便說了夜裏做夢的奇遇。楊生說:“沒夢到射人嗎?”王奇怪他先知道。楊伸出手來讓他看,並告訴他緣故。王回憶夢中的女子的美貌,悔恨不是真見到。自己也慶幸對女子有幫到忙,又請見女子。 夜裏,女子來稱謝,楊說應歸功於王生。於是告訴她王生的誠意。女子說:“將軍先生相助,死不敢忘。可是看他勇武的樣子,妾實在害怕。”過了會兒說:“他愛妾的佩刀,刀是父親出使粵中,花百金買來的,妾喜愛才要來,纏上金絲,鑲上明珠。父親可憐妾年輕身亡,用它殉葬。今願割愛相贈,見刀如見妾。” 第二天,楊生把此意告訴王生,王生大為高興。到了夜裏,女子果然把刀拿來說:“囑咐他珍藏,這不是中國的東西。”從此,往來如初。過了數日,一天,在燈下笑著看楊生,像是有話要說,面紅暈而止。楊生摟著她問緣故,女子答:“久蒙眷愛,妾近生人,每天吃飯,白骨頓時有了生意,但必須有生人的精血,才可以復活。”楊生笑著說:“卿自己不肯,豈是我珍惜。”女子說:“交歡後,君定有幾天大病,然用藥就可痊癒。”於是兩人交歡。接著,穿衣起來說:“還需一點生血,能忍痛割愛嗎?”楊取了利刃,刺臂出血,女子仰臥在床上,讓楊生把血滴到她的肚臍中。完事後才起來說:“妾不來了!君記著一百天的日期,看到妾墳前樹梢上有青鳥叫,就趕快掀開墳墓。”楊答應。女臨出門,又囑咐說:“謹記莫忘,遲速都不可。”說完才走了。 過了十多天,楊果然病了,腹脹要死。醫生給她吃了藥,打下許多像泥一樣的髒東西來,過了幾天就好了。等到了一百天,讓家人帶著鋤頭去等待。太陽落山,近傍晚,果然見樹上青鳥叫。楊生高興得說:“可以了。”於是鏟掉荊棘,扒開墳,見棺木已經腐爛,可是女子模樣像活的一樣。撫摸身上,微有溫暖。蓋上衣服抬回來,放到暖和處,微微有氣,細如懸絲。漸漸的餵了湯,半夜,蘇醒過來了。對楊說:“二十年像做了一場夢!” 註 1. 連昌宮詞︰連昌宮,唐代皇帝行宮之一,在河南府壽安縣(今河南宜陽)西十九里。元和十三年,元稹在通州任司馬,寫下這首著名的長篇敍事詩,通過連昌宮的興廢變遷,探索安史之亂前後唐代朝政治亂的因由。 2. 蕉窗零雨之曲:以隔窗聆聽雨打蕉葉為意境的曲子。指一種聲情淒婉的曲子。 3. 曉苑鶯聲之調:以清晨園林中流鶯啼鳴為意境的、旋律明朗歡快的曲子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