臙脂 卷十 第十五篇
東昌府有個姓卞的牛醫,生得一個女兒,小名叫胭脂。 這胭脂姑娘才貌雙全,既聰明又美麗。她的父親很是珍愛她,想把她許配給書香門第。但是那些名家世族卻嫌他家出身低賤,不屑結這門親。所以胭脂已經長大成人,卻還待字閨中。
卞家對門住著龔家,妻子王氏,生性輕佻,喜歡開玩笑,是胭脂聊天的夥伴。有一天,胭脂送王氏到門口,只見一少年從門前經過。那少年身穿白色衣服,頭戴白帽,風采動人。胭脂一見好像動了心,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盯著那少年,上下打量。那少年低下頭,急忙走了過去。他走得很遠了,胭脂還在凝神眺望。 王氏看出了他的心思,開玩笑地說:“憑姑娘的才華美貌,能配上這樣的人,才不覺得遺憾。”胭脂一片紅霞飛上臉蛋,羞怯怯地一句話不說。王氏問:“你認識這位少年?”胭脂答道:“不認識。”王氏告訴他:“他是住在南港的鄂秋隼。是個秀才,他父親生前是個舉人。我從前和他們家是鄰居,所以我認識他。世上的男子沒有比他更溫柔體貼的了。他穿著一身白衣,是因為他老婆死了,喪期還沒有結束,姑娘如果真有這份心,我可捎個信兒叫他請人來說媒。”胭脂不說話,王氏笑著離去了。 過了幾天,一直沒有消息,胭脂懷疑王氏沒有空去,又疑心是官宦人家的後代,不肯低就。心裡鬱鬱寡歡,終日徘徊思念,頗為悽楚。漸漸地不思茶飯,病倒在床,有氣無力。 一天,王氏恰好前來看望,見他這樣,便追問她為什得病。胭脂回答說:“我自己也不知道。但自從那天與你分別以後,我就覺得悶悶不樂,現在就是苟延殘喘,早晚性命不保了。”王氏想起此事,小聲對她說:“我家老公出門做生意,還沒有回來,所以還沒有人傳話給鄂秀才。姑娘的身體不適,莫非就是為了這件事?”胭脂紅著臉,不說話。王氏開玩笑說:“要真是為了這件事,你都已經病成這樣了,還有什麼顧忌的呢?先叫他今天晚上來聚一聚,他怎麼會不肯呢?” 胭脂歎了口氣,說:“事已至此,已經不能怕什麼害羞了。只要他不嫌棄我家門戶低賤,馬上找媒人來,我的病自然會痊癒;如果是偷偷地約會,那可萬萬使不得!”王氏點點頭,就走了。 王氏年輕時就和鄰居的宿介私通。她出嫁以後,宿介只要聽說她男人不在家,就會來重尋舊好。這天夜裏,宿介正好來到王氏家。王氏就把胭脂說的話當作笑話講給宿介聽,並且開玩笑地囑咐他帶信給鄂秀才。宿介很早就知道胭脂長得很漂亮,聽王氏說完,心裏偷偷高興,認為有機可乘。他本想與王氏商量,又怕她嫉妒,於是說些無關緊要的話,同時將胭脂家的門牆出入,問得一清二楚。 第二天夜裏,宿介翻牆進入卞家,一直走到胭脂的閨房,用手指輕叩窗戶,只聽到裏面問道:“誰呀?”宿介答:“是鄂生。”胭脂說:“我所喜歡的你,是能夠百年好合,而不是一夜偷情,你如果真心地愛我,應該及早請媒人來提親,如果私下相會,我不敢答應。” 宿介假裝答應,卻又苦苦請求握一握她的手,作為信誓。胭脂不忍心過分拒絕他,勉強起來,開了房門。宿介立刻進門,抱住胭脂求歡。胭脂無力抗拒,跌倒在地上,喘不過氣,宿介趕緊將她拉起來。 胭脂說:“你是那裡來的惡少,肯定不是鄂郎;如果真是鄂郎,他長得溫柔斯文,知道我為了他病成這樣子,應該會體貼我,怎麼會這樣的粗暴!要是再這樣,我就要叫,如果品德不好,讓大家都知道了,對你我都不好!” 宿介怕冒名頂替的事情敗露,不敢再行勉強,只是要求下一次再會面,胭脂要在迎親的那天。宿介認為太久,又再要求。胭脂討厭他這樣糾纏,說等她病好以後再見。宿介又要一件貼身物做為憑證,胭脂不答應,他將胭脂的腳捉住,脫下一隻繡鞋取走了。 胭脂把他叫回來說:“我已經以身相許,還有什麼捨不得的呢?只怕‘畫虎不成反類犬’,事情不成反被人家恥笑。如今這繡鞋已經在你的手上,想也知道收不回來了。你如果負心,我只有一死!” 宿介從卞家出來,又投宿到王氏家。他雖然已經躺下,心裏還記著那隻繡鞋,偷偷地裏摸了下衣服,那隻繡鞋不見了。他急忙起身,點了燈籠,抖動衣服,四處尋找。王氏問他找什麼,他也不回答,懷疑王氏把繡鞋藏了起來。王氏故意裝笑,他更加猜疑。宿介知道隱瞞不了,就把事情告訴了她。說完以後,他又打著燈籠,到處尋找也沒找著,他只好懊喪地回到床上睡下,心想半夜應沒人會撿,即使丟了也應該還在路上,第二天一早就去尋找,還是杳然無蹤。 在這以前,巷子裏有個叫毛大的人,遊手好閒,沒有固定的職業,曾經想挑逗王氏卻沒有得手。他知道宿介跟王氏相好,總想能撞上一次,好以此來脅迫王氏。那天夜裏,毛大走過王氏家門前,一推門,發現沒上閂,便悄悄地摸進去。剛到窗下,忽然腳下踩了一件東西,軟綿綿的好像是棉布一樣的東西,撿起來一看,卻是一條汗巾裹著一隻繡鞋,他伏在窗臺上聽聽,將宿介所說的經過聽了個一清二楚,大為高興,便抽身走了出來。 過了幾天,毛大翻牆,進到胭脂家,但他不熟悉卞家的門徑,竟然跑到了卞老漢的屋前。卞老漢從窗裏看見一個男人,看他的樣子,知道是為女兒而來。卞老漢心裏冒火,拿起一把刀就衝出來。毛大一見,大為害怕,轉身就走。剛要爬上牆頭,卞老漢已經追到了,毛大急得無路可逃,便轉身去奪老漢的刀。這時,卞氏起來,大聲呼叫。毛大脫不了身,便殺死了卞老漢。胭脂的病剛剛好轉,聽到院子裏的吵鬧聲,才起了床,母女二人點上蠟燭,出來一看,發現卞老頭的腦殼已經劈開,說不出話來,很快就氣絕身亡。兩人在牆根地下找到一隻繡鞋,卞氏一看,認出是胭脂的,便逼問女兒,胭脂哭著將事情告訴了母親,只是不忍心連累王氏,便只說鄂秀才自己前來的。 天亮以後,母女告到縣裏去。縣官於是派人將鄂秋隼抓起來。這鄂秋隼為人拘謹,不太說話,今年十九歲,見了生人還像個小孩子一樣害羞,一被抓便嚇得要死。 他在公堂上,不知怎麼說,只是不斷發抖,縣官看他這個樣子,越相信案情是真,便對他重刑相加。他忍受不了痛苦,只有屈打成招。 鄂秋隼被解送到州衙, 又像在縣裏一樣被嚴刑拷打。鄂秀才滿腔冤氣,每次都想和胭脂對質;但一見面,胭脂就痛駡不已,他張口結舌,無法為自己辯解。因此,被判了死刑。這樣反反覆覆地審訊,經過幾個官員,都沒有不同的意見。 後來,這個案子交由濟南府復審。當時吳南岱擔任濟南太守,他一見鄂秀才,就懷疑他不像殺人犯,暗中派人私下慢慢地盤問他,讓他能夠把事情說出來。 吳太守因此確信鄂秀才是被冤枉的。他仔細地想了幾天,才開堂審問。 吳太守先問胭脂說:“你和鄂秋隼訂約後,有沒有別人知道?”胭脂答道:“沒有。”“遇到鄂秀才時,還有別人在場嗎?”胭脂還是回答“沒有”。 吳太守再傳鄂秀才上堂,用好言好語安慰他。鄂秀才說:“我曾有一次經過他家門口,只見舊鄰居王氏和一個姑娘從裏邊走出來,我急忙避開,並沒有說過一句話。”吳太守一聽就呵斥胭脂說:“剛才你說旁邊沒有別人,怎麼又有一個隔壁的婦人呢?”說完,就要對胭脂動刑。胭脂害怕,忙說:“雖然王氏在旁邊,但跟她實在沒有關係。” 吳太守馬上停止審訊,命令將王氏拘捕到堂。 幾天後,王氏就被拘到。吳太守又不許她和胭脂見面,防止串供,立刻升堂提審,便問王氏說:“誰是殺人兇手?” 王氏答道:“不知道。”吳太守騙她說:“胭脂都已經招供了,殺死卞老頭的事,你都知道,你還想隱瞞嗎?”王氏大喊道:“冤枉啊!那小淫婦自己想男人,我雖然說過要為她做媒,但只不過是開玩笑罷了,她自己勾引姦夫進家,我那裡知道啊!” 吳太守仔細盤問,王氏才說出前前後後開玩笑的話。吳太守便將胭脂傳上來,大怒道:“你說她不知情,如今她為什麼反而招供替你做媒的話呢?”胭脂哭著說:“我自己不成器,致使父親慘死,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結案,再連累別人,實在不忍心。”吳太守問王氏:“你開玩笑後,曾經根什麼人說過?”王氏供稱:“沒有跟誰說過。”吳太守發怒說:“夫妻倆在床上,應該說無所不言的吧,怎麼能說沒有講過?”王氏供稱:“我丈夫長久在外,還沒回來。”吳太守說:“雖說如此,凡是戲弄別人的人,都笑話別人愚蠢,炫耀自己聰明。你說沒對別人說過,是想騙誰?”下令將王氏的十個手指頭夾起來。王氏沒有辦法,只好如實招供:“曾經跟宿介說過。” 吳太守釋放了鄂秋隼,而派人拘捕宿介。宿介到案後,招供說:“確實不知道。”吳太守說:“夜晚宿妓的人決不是好人!”便下令大刑伺候。宿介只好招供:“到汴家去騙胭脂是實有其事,但自從繡鞋丟失以後就不敢再去了,殺人的事確實不知道。”吳太守大怒道:“爬人牆頭的人有什麼事幹不出來!”又命人動刑。宿介受不了酷刑,只好承認殺人。吳太守將招供案卷,呈報上級衙門,沒有人不稱吳太守判案如神。鐵案如山,宿介只有伸著脖子等秋後處斬了。 宿介雖然生性放縱,品行不端,卻是山東一帶有名的才子。他聽說學使施愚山以才德著稱,又能體恤照顧士人,就寫了一份狀詞申訴自己冤屈,措辭悽慘沉痛。施學使取來了宿介的案卷,反復凝神思考,拍著桌子喊道:“這個書生是冤枉的!”他於是向巡撫、按察使請求,移轉案子,重新審理。 他問宿介說:“繡鞋丟在什麼地方?”宿介回答:“忘記了。只是記得在敲王氏家門時,還在身上。”施學使又轉身問王氏說:“除了宿介,你還有幾個姦夫?”王氏說:“沒有。”施學使說:“淫亂的女人,怎麼可能只偷一個呢?” 王氏說:“ 我跟宿介是從小在一起的,所以沒有拒絕他;後來不是沒有挑逗我的,不過我實在沒再跟其他人。”問有那些人,王氏說:“ 街坊毛大屢次來勾引,我都拒絕了。”施學使說:“怎麼忽然這麼貞潔起來了?”命令拷問王氏。 王氏嚇到連連磕頭,磕得鮮血直流,竭力辯白再也沒有別人了,施學使才放過她。接著又問:“你丈夫出遠門,難道就沒有人藉口有事上門嗎?”王氏說:“有的,某人、某人,都因為借錢、送禮什麼的來過小婦人家一兩次。” 原來這某人、某人都是街坊的浪子,都是對王氏有意的。施學使將這些人的名字都記下來,並將他們拘捕到案。等人犯到齊後,施學使前往城隍廟,命令他們跪在香案前,對他們說:“前幾天,我夢見城隍告訴我,殺人兇手就在你們四五個人中。現在對著神明,不許有一句假話。如果肯自首,還可從輕發落;說假話的,一經查明,絕不寬恕!”眾人齊聲說絕沒有殺人的事。施學使吩咐將刑具放在地上,準備動刑,將人犯的頭髮紮起來,扒光衣服。他們又齊聲喊冤枉。施學使命令先停下來,對他們說:“既然你們不想自己招供,只好讓神明指出真凶了。” 他讓人用毯子把大殿的窗戶蓋緊,不留一點縫隙。又讓那幾個嫌疑人光著脊背,趕到暗室中,再給他們一盆水,要他們各自盥洗,再把他們用繩子綁在牆下,命令他們:“各人面對牆壁不許亂動。是殺人兇手,神靈就會在他的脊背上寫字。”過了一會兒,將他們叫出來,逐個檢查,指著毛大說:“這就是兇手!” 原來,施學使預先讓人把石灰塗在牆上,又用煙煤水洗手。沙人犯害怕神靈寫字,所以將脊背貼著牆,沾上了白灰,臨出來前又用手遮住脊背,又染上了煙色。施學使本來就懷疑毛大是殺人犯,至此更加確信。於是對他施以大刑,毛大完全招認。 施學使判決道: 宿介:重蹈盆成括(1)殺身的覆轍,醸成登徒子(2)好色的惡名。只因為兩小無猜(3),便有了偷雞摸狗的私情;只因洩漏了一句話,便有了得隴望蜀的淫心。像將仲子(4)一樣爬過園牆,如鳥一般落在地上;冒充劉郎(5)來到洞口,竟然將閨門騙開。對胭脂粗暴無忌,有臉皮的人怎麼能幹出這樣的事?任意攀折花木(6),身為士人卻沒德行還能讓人說什麼!幸好聽到病中的胭脂婉轉陳述,還能憐香惜玉;像憐惜憔悴的細柳枝的鳥兒一樣,不至於過分淫狂。總算放了落在網中的小鳥,還流露出一點兒文人的雅意;但卻搶去胭脂的繡鞋作為信物,難道不是無賴的行徑!蝴蝶過牆(7),進了閨房,卻沒想到隔牆有耳被毛大聽去;那繡鞋落下後,再也沒有蹤跡。假中之假(8)因此產生,冤外之冤(9)有誰相信?災禍從天而降,酷刑之下性命垂危;自己作這麼多的孽,讓快被砍下的腦袋幾乎接不上去。這種翻牆頭鑽漏洞的行為,固然玷辱讀書人,但是人受罪,確實難以消除心中的冤氣。因此稍稍放寬對他的刑罰。抵消他已經承受的酷刑;姑且罰他由藍衫改穿青衫(10),不准參加今年的科考,給他一條悔過的自新的生路。 毛大:刁蠻奸猾,沒有固定職業,是一個流竄在市井中的惡徒。挑逗王氏遭到拒絕,卻淫心不死;趁著宿介到王氏家偷情,忽然有了借名偷香的念頭。迎風開戶(11)的私會,讓毛大跟隨宿介的腳步;想王氏得胭脂,毛大妄想要韓掾偷香(12)。不料魂魄被鬼神鈎走了。 乘興來到廣寒宮(13),約會嫦娥;漁船卻走錯了路,沒有到桃花源(14);於是情火被撲滅了,慾海掀起了波瀾。卞老漢橫刀向前,豪無顧忌;毛大窮途末路,像被追急了的兔子起了反咬的念頭。翻牆跳到人家家裏,只希望能張冠李戴冒名頂替;毛大奪過卞老漢的刀卻留下繡鞋,於是真凶漏網而無辜遭禍。風流道上才會有這樣的惡魔,溫柔鄉中怎麼會有這樣的鬼怪呢!馬上砍下他的腦袋,讓人心大快。 胭脂:已經長大成人,卻還沒出嫁。長得像月宮裏的仙女,自然應該有俊美的兒郎相配;本來就是霓裳(15)隊中的一員,還愁沒有富貴人家來迎娶嗎?她卻感受關睢(16)的呼喚,追求美好的戀曲,竟然只是一場春夢(17);怨嘆年歲而愛慕男子,於是成了離魂的倩女(18)。只因為這份感情的縈繞,使得群魔紛紛而至。竟相爭奪美麗的容顏,惟恐失去“胭脂”;惹得鷙鳥紛飛,都假冒為“秋隼”(19)。 繡鞋被宿介脫去,難保自身的情操;鐵門(20)不斷被敲,幾乎毀壞了美玉(21)的貞節。把相思豆嵌進骰子,相思骨竟是禍端(22);父親慘遭砍殺,心愛的女兒成了禍水!雖然被人挑逗,還能堅守貞節,未被玷污;在案件中苦苦掙扎,還好圓滿的結局可以遮蓋一切。本府嘉獎她雖然愛慕鄂秀才卻遵守禮法,是個冰清玉潔白的好姑娘;願意成全她傾慕鄂秀才的心願,這也是一樁風流雅事。請該縣縣令做你們的媒人。 這起案子完結後,遠近都爭相傳頌。 自從吳太守審問後,胭脂才知道鄂秀才被冤枉了。偶而在堂下遇到他,胭脂總是滿臉羞愧,兩眼含著淚水,似乎有好多委屈而疼痛的話,卻又說不出來。鄂生感念她纏綿而依戀的情懷,也深深地傾慕她。但鄂生又想到她身生寒門,而天天都上公堂對質,被眾人窺視、指點,擔心娶了她會被人恥笑,所以他日思夜想,拿不定主意。判決書下達以後,鄂生的心念才安穩下來。縣令替他準備了彩禮,歡歡喜喜的為他們辦了喜事。 異史氏說:確實啊!審理案件不可以不慎重啊!縱使能夠知道鄂秋隼這樣代人受過是冤枉的,又有誰會想到宿介也是代人受過的呢?但是,事情雖然暗昧不清,其中必定會有破綻,如果不是仔細地思考觀察,是不可能發現的。嗚呼!人們都佩服聰明而睿智的人判斷案件清楚明快,卻不知道仔細而小心的人,為了明察秋毫而費盡心思。那些在上位的人,只知道下棋消磨時光,好逸貪睡荒廢政務,,事情的原委與曲折困難,他不會費一點兒心思。至於沉冤鼓響,衙門高坐的達官們,對那些不斷爭辯的人們,就直接用刑具使他們安靜下來,難怪在這樣的淫威下,會有許多冤屈得不到昭雪啊! 施愚山先生是我的老師。開始跟他學習的時候,我還是個學生。我常常看見他稱讚推薦學生,一心一意唯恐沒有說完,學生有一點委屈,他都設法呵護,從來不肯對學校施加壓力,來討好當權的。他真可以說是宣揚聖人思想的護法,而不只是主持科考,從來不委屈讀書人的一代的宗師。他愛才如命,這一點尤其是後世那些敷衍了事,只做表面文章的學使們無法比擬的。 曾經有一位名士參加科考,寫了一篇題為“寶藏興焉(23)”的文章,把“山間”兩個字誤記成“水下”了。等他抄錄完畢後,忽然注意到了;自己認為沒有被錄取的道理。於是,他在後面又作了一首詞道:“寶藏在山間,誤認卻在水邊。山間蓋起水晶殿,瑚長鋒尖,珠結樹顛。這一回崖中跌死撐船漢!告蒼天:留點蒂兒(24),好與友朋看。”愚山先生看完,和了一首詞:“寶藏將山誇,忽然見在水涯,樵夫漫說漁翁話。題目雖差,文字卻佳,怎肯放在他人下。嘗見他,登高怕險;那曾見,會水淹殺(25)?”從這裡可見愚山先生風趣爾雅,也可見他愛惜人才。 註: 1.盆成括:意謂宿介因好色而招致殺身之禍。盆成括,複姓盆成,名括,戰國時人。《孟子·盡心下》“盆成括仕于齊,孟子曰:‘死矣盆成括!’盆成括見殺,門人問曰:‘夫子何以知其將見殺?’曰:‘其為人也小有才,未聞君子之大道,則足以殺其軀矣。’”此以盆成括為喻,斥責宿介無君子之德,冒名調戲婦女,招致殺身之禍。 2.登徒子:登徒,複姓。子,男子的通稱。登徒子為宋玉《登徒子好色賦》中的人物,性好色,不擇美醜。後因以“登徒子”代指好色之徒。 3.兩小無猜:李白《長干行》:“郎騎竹馬來,繞床弄青梅,同居長千里,兩小無嫌猜。”兩小無猜,本指幼男幼女嬉戲玩耍,天真無邪,不避嫌疑;此隱指宿介與王氏幼時苟合。 4..將仲子:《詩·鄭鳳·將仲子》:“將仲子兮,無逾我牆。”本意是女方拒絕男方逾牆求愛;這裏反其意而用之。謂宿介牆而到卞家,並賺得胭脂開門。 5劉郎,指劉晨。此用劉晨和阮肇在天臺山遇見仙女的故事,喻宿介冒充鄂生追求胭脂。 6攀折花木:意謂宿介淩辱婦女。《詩·鄭風·將仲子》:“將仲子兮,無逾我裏,無折我樹妃。豈敢愛之,畏我父母。” 7蝴蝶過牆:語出王駕《雨晴》詩:“蛺蝶飛來過牆去,卻疑春色在鄰家。”原指鄰家的春色對蜂蝶之引誘,此用以喻指宿介逾牆偷情。 8.假中之假:宿介假冒鄂生,毛大又假冒宿介,是假中之假。 9.冤外之冤:指鄂生因宿介受冤,宿介又因毛大受冤。 10.藍衫改穿青衫:這是對生員的一種降級懲罰。生員著藍衫,降為“青衣”則由藍衫改著青衫,稱為“青生”。 11.開戶迎風:意謂毛大巧逢宿介私會王氏,聽到宿介自述與胭脂之事,因而妄想偷騙胭脂。元稹《鶯鶯傳》謂鶯鶯與張生相戀,鶯鶯寄詩張生,有云,“待月西廂下,迎風戶半開。恍以”開戶迎風“喻男女私會。 12.韓掾偷香:韓掾,指韓壽,晉朝人,曾為賈充掾吏。《晉書·賈充傳》謂賈充的女兒鍾情于韓壽,曾把晉武帝賜給賈充的西域奇香,偷來送給韓壽。賈充疑女兒與韓壽私通,即把她嫁給韓壽。後因以“韓壽偷香”喻男女暗中通情。這裏指毛大妄想冒充情人同胭脂暗中相會。 13.廣寒宮:月宮,這裏喻指胭脂的閨房。 14.桃花源:陶淵明《桃花源詩並記》,謂晉太元中,漁人泛舟誤入桃花源。此指毛大誤詣卞翁之舍。 15.霓裳:唐玄宗改編西涼傳來的樂曲為《霓裳羽衣曲》,楊貴妃善為“霓裳羽衣舞”。其音樂、舞蹈、服飾都著力描繪虛無縹緲的仙境和仙女形象。“霓裳羽衣舞”舞隊中的仙女;與“月殿之仙人”同義。 16.關雎:《詩·周南·關雎》,“關關雎鳩,在河之洲。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。”此詩描寫了青年男女對愛情的追求;此借喻胭脂思春,懷戀鄂生。 17.春夢:宋趙令畤《侯鯖錄》:“東坡老人(蘇軾)在昌化,嘗負大瓢,行歌於田間。有老婦年七十,謂坡雲‘內翰昔日富貴,一場春夢。’坡然之。裏中呼此媼為春夢婆。”此指胭脂思念落空。 18離魂的倩女:見唐傳奇《離魂記》。唐衡州張鎰的女兒倩娘,與表兄王宙相戀。後來張鎰把倩娘另許他人。倩女抑鬱成疾,竟然魂離軀體,隨王宙同去四川,居五年,生二子。歸甯時,魂才同病體合一。這裏借喻胭脂思念鄂生,夢魂相隨,以致臥病。 19.竟相爭奪美麗的容顏,惟恐失去“胭脂”;惹得鷙鳥紛飛,都假冒為“秋隼”:意謂為了爭奪胭脂,宿介、毛大都冒充鄂生。“胭脂”,雙關語。胭脂一名燕支,地在匈奴,產胭脂草。《西河故事》:“祁連、燕支二山在張掖、酒泉界上,匈奴失二山,乃歌日。亡我祁連山,使我六畜不蕃息;失我燕支山,使我婦女無顏色。”“秋隼”鳥名,此亦雙關語,隱指宿介、毛大為“鷙鳥”皆冒充鄂生“秋隼”。 20.鐵門:唐,智永禪師為王羲之的後人,積年學書,一時推重,人來求書者如市,所居之戶限為之穿穴,乃用鐵葉裹之,人謂之鐵門限。此借喻胭脂閨門屢遭騷擾,門限為穿。 21.美玉:古時婦女堅守貞操,稱“守身如玉”,故以美玉喻貞操。 22相思豆嵌進骰子:溫庭筠《南歌子》:“玲瓏骰子安紅豆,刻骨相思知未知?”這裏借此詩意比喻胭脂對鄂生的刻骨相思。 23寶藏興焉:《禮記·中庸》:“今夫山。一卷石之多,及其廣大,草木生之,禽獸居之,寶藏興焉。” 24.留點蒂兒:意謂留點面子。蒂,花果與枝莖相連的部分。 25.那曾見,會水淹殺:意謂真正能文者,不會被黜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