褚生 卷八 第廿三篇
順天陳舉人,十六七歲時,曾跟從塾師在一座寺廟裏讀書,同學很多。其中有位褚生,是山東人,刻苦讀書,鑽研學問,廢寢忘食,而且他寄宿在寺廟裏,沒見他回過家。陳舉人與他最為友善,曾問他為什麼這樣苦讀。他答道:“我家境貧寒,籌措學費很不容易。即便不能珍惜每一寸光陰,而每天讀半夜書,我的兩天就可以頂別人的三天。”陳舉人對褚生的話非常感動,想搬一架床來和他住在一塊。褚生制止道:“可別這樣,可別這樣!我看我們的先生,不是我理想的老師,阜城門有位呂先生,年紀雖老,卻可作老師,讓我們一同遷到他那裏去吧。”原來京城裏設帳教書的先生收學費多,按月計算,月終學費用光,學生去留自便。於是陳褚兩生一起到呂先生那裏去。呂先生是浙江的資深學者,因落魄不得志,不能返回故鄉,因而設帳教授蒙童。這實在不是他的心願。呂先生得到兩位學生很高興,而褚生又十分聰明,往往過目不忘,呂先生對他尤為賞識。陳褚二人親密融洽,白天同桌讀書,夜晚同榻而眠。到了月末,褚生忽然請假回家,十幾天不回。呂先生和陳生都很納悶。
一天,陳生有事到天寧寺去,在廊簷下遇到褚生,見他正在劈木片塗硫黃,製作火具。褚生見到陳生,靦腆不安。陳生問他:“你為什麼突然放棄學業?”褚生握住陳生的手請他稍候,然後淒然說道:“我非常窮,無力向先生交學費,必得做半月生意才能供一個月學費。”陳生感慨了好長時間,說:“你且先去讀書,我自然會竭盡全力幫助你。”於是陳生讓隨從收拾起褚生的工具和材料,一同回到學堂。褚生囑咐陳生不要洩漏秘密,先編個理由告訴呂先生。陳生的父親本是個商人,靠囤積居奇發財。陳生常常偷父親的錢,代褚生交學費。陳父因丟錢而責問陳生,陳生說了實情。陳父認為陳生太傻,於是讓他廢了學。褚生因而十分慚愧,告別老師想離去。 呂先生知道了實情,責備褚生道:“你既然這麼窮,為什麼不早告訴我?”於是把錢全都還給陳父,留下褚生依舊讀書,和他一起吃飯,看作兒子一般。陳生雖然不再到學堂讀書,但常常邀褚生到酒店飲酒。褚生因為避嫌執意不去,而陳生邀他的心意更堅定,往往因而流淚,褚生不忍拒絕,於是仍然和陳生毫無隔閡地往來。 過了兩年,陳生的父親病死,陳生仍然來學堂求學。呂先生為他的誠意感動,就收下他,可因為他廢學太久,與褚生學業相差十分懸殊。過了半年,呂先生的長子從浙江省來,一路乞討,尋找父親。呂先生的門生們集資幫助呂先生打點行裝,褚生卻只有揮淚不捨而已。呂先生臨別囑咐陳生拜褚生為師。陳生聽從老師的話,請褚生到家設帳教他。不久,陳生入縣學,以“遺材”身份應試。陳生顧念自己寫不好文章,褚生表示要代他去考。到了考期,褚生帶一個人同來,說是他的表兄劉天若,囑咐陳生暫且跟他去。陳生剛剛出門,褚生忽然從後面拽他一下,陳生差點摔倒,劉天若急忙挽著他離去。兩人向四方張望了一番,然後攜著手住在劉天若家。劉家沒有女人,就把客人安置在裏院。 過了幾天,正好是中秋,劉天若說:“今天李皇親的花園裏遊人很多,我們該去散散心,順便送你回家。”並派人帶著茶具、酒具前往。園中但見水閣梅亭,人聲喧鬧,無法進入。過了水關,在一株老柳樹下,橫著一條畫船,兩人拉著手登了船。喝了幾杯酒,覺得無聊。劉天若對家僮說:“梅花館近日新來了位妓女,不知在家不?”家僮去了一會兒,和那位妓女一同來了,原來是煙花巷中的李遏雲。李是京城名妓,會作詩,善唱歌,陳生曾和友人一起在她家飲酒,所以認識。相見後互相寒暄一番。李遏雲臉上有憂戚的神色。劉天若讓她唱歌,李唱了悲哀的《蒿里》(1)。陳生很不高興,說:“我們主客即便不如您的意,何至對著活人唱死人的歌呀!”李遏雲起身致歉,強顏歡笑,並唱了愛情歌曲。陳生高興了,抓住李遏雲的手腕道:“你從前寫的《浣溪沙》我讀了好幾遍。如今已經忘記了。”李遏雲吟道:“淚眼盈盈對鏡臺,開簾忽見小姑來,低頭轉側看弓鞋。強解綠蛾開笑面,頻將紅袖拭香腮,小心猶恐被人猜。”陳生跟著反復誦讀了四遍,接著船靠岸邊,經過一道長廊,見壁上題詠的詩詞很多,劉天若就令人把李遏雲的詞寫在牆上。此時已到黃昏時分, 劉天若說:“將要中舉的人該走了。”便送陳生回家。陳生剛進門,劉天若即告辭回去。陳生見室中黑暗無人,猶豫之間,見褚生已進了門。仔細一看,卻不是褚生,正在懷疑,客人猛然走近他而撲倒在地,家人們說:“公子累了!”一起扶起客人。陳生轉而覺得倒地的不是別人,正是自己。陳生起來後,見褚生在身旁,恍恍惚惚,宛如夢中,於是摒退旁人而細細盤問究竟。褚生說:“我告訴你實情,不要驚慌。我其實是一個鬼,久該轉世投生,之所以滯留在這裏,是因為你的深情厚誼不能忘懷,因而附在你身上,代你考試。三場考完,我的心願才能了結。”陳生求褚生再去應一場春闈考試。褚生說:“你上輩的人福氣薄,吝嗇人的骨血,更高的功名官職是承受不起的。”陳生又問:“你要到那裡去?”褚生說:“呂先生和我有父子的情誼,常常惦念,放心不下。我表兄是陰間管典冊的文書,求他告訴地府的主事者,或者有所照應。”說完就告別而去,陳生甚覺怪異。 天明以後,陳生去訪李遏雲,想要問問她在船上飲酒唱歌的事,一問李遏雲已死了好幾天了。又到了李皇親的花園,見那題寫的詩句尚在,而墨色淺淡,若有若無。陳生這才醒悟過來,題寫者是一個魂靈,而作者是一個鬼。到了晚上,褚生很歡喜地來了,說:“所謀求的事情成功了,今日敬與君告別。”接著伸出兩個手掌,讓陳生寫褚字在上面以作留念。陳生想要置辦酒席為褚生餞行,褚生搖頭道:“不用了,你如果不忘舊情,放榜之後,不要怕路途遙遠,去看看我。”陳生灑淚送別褚生,見一個人在門旁伺候,褚生正依依難捨,那人用手按按他的頭頂,褚生隨即變得很扁,那人把他裝到袋子裏,揹著走了。 過了幾天,陳生果然考中舉人,於是打點行裝到浙江去。呂先生的妻子早已絕育幾十年,五十多歲時,忽然生了一個兒子,兩手緊握,不能打開。陳生來了,要見見這個孩子,便說,孩子手掌中一定有兩個“褚”字,呂先生不太相信。孩子看見陳生,十指自然張開。一看,果然有兩個“褚”字,呂先生驚問其故,陳生把實情都告訴了他。兩人又是驚異又是歡喜。陳生給呂先生豐厚的饋贈後回家。後來呂先生以拔貢身份,在京城廷試,住在陳生家,說孩子已經十三歲,已入縣學了。 異史氏說:“呂先生設帳教授學生,而並不知道學生就是自己的兒子,可歎!為別人做好事,而自己得來福氣,這只是ㄧ線之隔!褚生這人,在沒有以身報答老師之前,先以魂靈報答朋友,他的志向和德行,可與日月同輝,怎麼能以他是個鬼魂,感嘆這個故事奇異啊!” 註 1.蒿里,本為地名,位於泰山南面,相傳為死者葬身之所,後作為墓地的通稱。樂府古辭亦有〈蒿里〉,為古時輓歌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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