書癡 卷十一 第三篇
彭城縣有個郎玉柱。他的祖先曾做過太守,為官清廉,得到的俸祿不會置辦家產,而是買了滿屋子的書。到了郎玉柱時,對書更加癡迷。家裏貧困,什麼東西都賣光了,只有父親的藏書,一卷也捨不得丟棄。父親在世時,曾經書寫《勸學篇》貼在他座位右邊,郎玉柱每天朗誦,並用白紗遮住,擔心字跡磨滅。郎玉柱讀書不是為了謀求俸祿,而是確信書中真有黃金屋和千鍾粟。他日夜讀書,不管嚴寒酷暑從不間斷。到了二十多歲,也不想娶媳婦,而是希望書卷中有美人自己會來。看見親友來了,他也不懂得接待,寒暄幾句話後,又高聲讀書,弄得客人不得不自己離開。每次提學來考查,總是第一個表揚他,卻苦於不能被任用。
有一天,郎玉柱正在讀書,忽然大風把書卷刮走,郎玉柱急忙追趕,不小心腳陷進泥坑。坑裏有腐爛的草,挖開坑,竟然是古人窖藏的粟,都腐爛成了糞土。粟雖然不能吃,但郎玉柱更加相信“書中自有千鐘粟”的說法,讀書更加用功。一天,郎玉柱登梯子爬上高高的書架,在雜亂的書卷中翻出一個直徑一尺的金輦車,非常高興,以為“書中自有黃金屋”得到驗證。拿出來給人看,原來只是鍍金的,並不是真正的金子。郎玉柱暗自埋怨古人騙了自己。沒有多久,有個和他父親同科考中的人,當了本道觀察,他篤信佛。有人勸郎玉柱把金輦獻給他當佛龕。觀察十分高興,送給郎玉柱三百兩銀子,兩匹馬。郎玉柱十分歡喜,以為金屋、車馬都得到驗證,因此更加刻苦讀書。但這時他已到三十歲了。有人勸他娶妻,他說:“書中自有顏如玉,我為什麼擔心沒有漂亮的妻子呢?”又讀了兩三年,沒有應驗,人們都嘲笑他。當時,民間謠傳天上的織女私自逃到人間來了,有人就對郎玉柱開玩笑說:“織女私奔,大慨是因為你吧。”郎玉柱知道別人拿他開玩笑,也不跟人計較。 一天晚上,郎玉柱讀《漢書》第八卷(1),快讀到一半時,見書中夾藏著一個紗剪美人。郎玉柱吃驚地說:“‘書中自有顏如玉’,大概是用這個來應驗吧!”他心裡很失望。可是仔細一看紗剪美人的眉毛、眼睛就像真的一樣,背面隱約有兩個字:“織女”。郎玉柱覺得很奇怪,每天把它放在書上,反復欣賞,甚至忘了吃飯睡覺。 一天,郎玉柱正看紗剪美人時,美人忽然彎身起來,坐在書上微笑。郎玉柱大吃一驚,連忙跪拜。起身一看,美人已一尺多高了。郎玉柱更加驚奇,又向她叩拜。美人從桌上走下來,亭亭玉立,分明是位絕代美女。郎玉柱拜問:“請問是什麼神?”美人笑著說:“我姓顏名如玉,你已經認識我很久了。每天蒙你厚愛,如若不來一趟,恐怕千年後不再有深信古人的人了。”郎玉柱高興極了,便和她住在一起。郎玉柱雖然和顏如玉在床上親切熱烈,卻不知道男女如何相處。 每次讀書,必定要顏如玉坐在他旁邊。顏如玉勸他不要讀了,他不聽。顏如玉說:“你之所以不能富貴,就是因為讀書的緣故。請看看金榜上,像你這樣苦讀的有幾個?你如果不聽,我就要走了。”郎玉柱暫時依她,但一會兒就忘了她的告誡,又吟誦起來。過了一會兒郎玉柱尋找顏如玉,卻不知道她在那裡。郎玉柱失魂落魄,跪著祈禱,卻絲毫沒有蹤影。忽然想起她藏身的地方,拿《漢書》仔細翻閱,一直翻到原來的地方,果然找到顏如玉。叫她她不動,伏地哀求,她才走下來說:“你再不聽,我一定和你永遠斷絕關係!”顏如玉讓他準備下棋博奕等玩具,每天和他遊戲。但郎玉柱心思完全不在這裏,只要顏如玉不在時,就偷偷拿書來讀。因為擔心被她發現,就暗中把《漢書》第八卷拿出來,夾雜在其他地方讓她找不到。 一天,郎玉柱正讀得入神,顏如玉來了竟然沒有發覺;忽然看見她,急忙把書合起來,但顏如玉已經不見了。郎玉柱搜遍所有的書,就是找不到。後來,仍然在《漢書》第八卷中找到她,連頁數都不錯。於是他再跪下哀求,發誓不再讀書。顏如玉於是走下來,和他下棋,說:“如果過了三天還下不好,我就要走。”到了第三天,有一局棋郎玉柱贏了顏如玉兩個子。顏如玉很高興。又給他一把琴,限定他五天練熟一支曲子。郎玉柱集中注意力,用心練琴,沒有時間顧到別的事。後來,他隨手彈來都符合節拍。顏如玉於是每天和他喝酒下棋,他快樂得忘了讀書。顏如玉又放他出門,讓他交結朋友,從此他文雅又風流的名聲到處流傳。顏如玉對他說:“你可以參加科考了。” 一天晚上,郎玉柱對顏如玉說:“男生和女生住一起就會生孩子,我和你住了這麼久,為什麼你不生孩子呢?”顏如玉笑著說:“你每天只知道讀書,我本來就說沒有好處,現在關於夫妻生活這一章,你現在還沒弄懂,‘枕席’裏大有學問。”郎玉柱說:“什麼學問?”顏如玉只是笑,並不回答。過了一會兒,她暗中迎合挑逗他。郎玉柱快樂極了,說:“我沒有想到夫妻之間,還有這麼的不可言傳的快樂。”於是,他見人就講,聽到的人沒有不捂著嘴笑的。顏如玉知道後就責備他,郎玉柱卻說:“那些苟且偷歡的人,才不可以告訴別人;天倫之樂,人人都有,有什麼可避諱的。”過了八九個月,顏如玉果真生下個男孩,他們雇了一個老媽子撫養他。 一天,顏如玉對郎玉柱說:“我跟了你兩年,已生下兒子,可以分別了。時間久了,恐怕成為你的禍患,到那時後悔就來不及了。”郎玉柱聽了以後伏在地上不起來,說:“你難道不顧念那呱呱啼哭的兒子嗎?”顏如玉也傷心,很久才說:“你一定要我留下,就應當把書架上的書全部散掉。”郎玉柱說:“這是你的故鄉,也是我的生命,怎麼能說出這種話!”顏如玉也不勉強他,說:“我也知道,有些運數是躲不開的,不得不預先告訴你。” 起先,郎氏親族中有人見過顏如玉,沒有人不驚訝的,因此都來問他。郎玉柱不會說假活,只是默不作聲。眾人更加懷疑,這件事很快就傳開了,一直傳到了縣令史公耳朵。史公是福建人,青年進士,聽說這事兒,想看一下傳說中的顏如玉究竟是個什麼樣的美人,就傳令拘捕郎玉柱和顏如玉。 顏如玉聽到消息就隱身消失了。縣令發怒,拘留郎玉柱,下令革除他的秀才身份,嚴刑拷打,一定要知道顏如玉的去向。郎玉柱寧死也不說一句話。縣令又叫人拷打他的丫鬟,丫鬟能說出一點情況,縣令認為顏如玉是妖怪,親自乘車前往郎家。只見滿屋書卷,多得搜尋不盡。於是放火燒書,庭院中煙氣凝結,久久不散,像是昏黑的暗夜。 郎玉柱被釋放後,托人說情,恢復了功名。這一年秋試中舉,第二年考中進士。他對縣令恨入骨髓,為顏如玉設了一個靈位,早晚祈禱說:“你如果有靈,一定要保佑我去福建作官。”後來他果然以禦使身份到福建巡視。在福建期間,他查訪出那個縣令的罪行,抄沒了他的家。當時郎玉柱有個表親擔任司理官,強逼民間收了個小妾,假稱是買了個婢女寄住在他的官衙裏。等這個案子完結後,郎玉柱當天就上書自我彈劾辭了官職,然後帶著小妾回家去了。 異史氏說:天下的東西,積聚得多了,就會招來他人的嫉妒;而過分的癖好就會生出魔幻之類的事。 顏如玉就是書魔。這件事情近乎怪誕,治辦它未嘗不可以,但是像祖龍(2)那樣,一把火將書全部燒掉,不是太悲慘了嗎?就因為那縣令出於私心,所以日後才會得到狠毒的報應。唉!有什麼好奇怪的呀! 註 (1)《漢書》卷八《宣帝紀》宣帝地節四年,夏五月,詔曰,“父子之親,夫婦之道,天性也。雖有患禍,優蒙(冒)死而存之。忠誠結于心,仁厚之至也,豈能違之哉!”就本文情節而言,蓋取義于冒死而存夫婦之道,忠誠于“顏如玉”。 (2)祖龍之虐,指秦始皇焚書坑儒的暴政;喻指邑宰盡焚郎生之藏書。祖龍,秦人對秦始皇的代你。《史記·秦始皇本紀》《集解》:“蘇林曰:祖,始也;龍,人君像。謂始皇也。”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