鴉頭 卷五 第七篇
生員王文,東昌人,從小誠實。這年到楚地漫遊。過了六河,住在一家旅館裏。沒有事情,到門外散步。遇到同村的親戚趙東樓。趙是個大商人,常常出外數年不歸,見了王文,熱情備至,於是邀他同去坐坐。
到了他的住所,見有一美女在室中,吃驚的止步。趙上前拽他,又隔著窗戶要裏邊的女孩離開,王才進去。趙備了酒菜,二人互道家常。王文問:“這是什麼地方?”趙說:“這是妓院。我久在外,暫借此處為家。”說話間,女子頻頻出入,王文局促不安,要告辭,趙卻拉他一定要留他。一會兒,見一位少女從門外過,望見王文,秋波頻顧,眉目含情,儀態風度嫻婉,真是如同仙女一般。王一向正直,可是至此也惘然若失。禁不住問:“剛才這位美人是誰?”趙說:“這是婆婆的次女,小字鴉頭,年已十四歲。嫖淫者屢用重金引誘其母,可是女子執意不從,以致遭到母親毒打。女子以年齡小為由哀求,現在還待字閨中呢。”王文聽了,低頭不語,呆呆坐著,應酬也失了常態。趙逗他說:“你如有意,願當媒人。“王茫然的說:“不敢存這個念頭。”可是已近晚上,仍然不說走。趙又戲請他。王說:“你的心意我很感謝,可是沒錢怎麼辦?”趙知女子性格剛烈,無錢一定不行。所以答應借十金相助。王趕忙拜謝出來。到旅社把全部錢拿來,共五兩銀子,強要趙去告訴婆婆。婆婆果然嫌少。可鴉頭對母親說:“母親每天責備我不做搖錢樹,今請隨了母願望,。我剛學做人,報答母親有的是時間,不要因小錢就放走了財神爺。”婆婆因小女性格格外執拗,只要答應,就挺喜歡,於是便答應了。讓婢女去邀王文。趙又後悔自己吝嗇,加金付給婆婆。王與女子歡愛備至。女子對王文說:“妾是煙花下流,不能與君匹配。既然兩情繾綣,恩義深重。君傾囊求這一宿歡樂,明日怎麼辦?”王淒然悲歎。女子說:“不要悲痛,妾墜風塵,實在不是我所願意。看來再沒有像君這樣誠實可以依靠的人了,請於今晚逃走。”王十分高興,馬上起來,女子也起來,聽到三更鼓響,女子急忙換了男裝,草草攜王文出來,叫開王文旅館的門。 王文有兩個僕人,開門就說有緊急事務,命他們馬上出發。女子用一道符貼在僕人的腿和驢耳朵上,縱轡疾馳,他們只聽到耳邊風聲呼呼,眼睛都睜不開。天剛亮,到了漢口,租屋住下。王文十分驚異。女子說:“說了你不要害怕,妾不是人,是狐狸精。母親貪淫,每天遭她虐待,心裏怨恨,現在幸虧出了苦海,百里之外,她就不知道了,幸好沒事。“王一點也不懷疑,從容地說:“在房子裡面對漂亮妻子,家裡卻窮得只剩四邊牆壁,實在很難自我寬慰,恐怕終究要棄我而去。”女子說:“怎麼這麼想?現在做買賣也可以活,兩三口人,省吃儉用也可以自給自足。賣了驢子作資本。”王按她的話,就賣了驢,在門前開了一個小店,王與僕人一同賣酒賣茶水。女子做披肩,刺繡荷包,每天進項很多,吃喝充裕。存了一年多,漸漸能養婢女、傭婆。王從此不幹粗活了,只是監督而已。 一天,女子低聲悲歎說:“今晚禍事來了,怎麼辦?”王問什麼事:“女子說:“母親已知道我的消息,一定要來逼我。如果叫姐姐來,我不擔憂,怕的是母親自己來” 夜已經深了,自己慶賀說:“不妨事,阿姐來了。”過了不久,妮子推門進來。女子笑臉相迎。妮子罵道:“婢子不知羞恥,跟人逃匿。老母命我來綁你回去。”接著拿出索子來套女子的脖子。女生氣的說:“只跟一個人有什麼罪過?“妮子更加憤怒,拉斷女子的衣襟。家中的婢女、傭婆都出來了。妮子害怕,跑走了。女子說:“姐姐回去,母親一定親自來,大禍不遠,可快想辦法。”於是急忙易裝,將要搬家。婆婆突然闖進來,怒容可掬。說:“我就知道你不聽話,一定要我自己來。”女子跪在地上,苦苦哀求,婆婆不語,揪著頭髮帶走了。 王文徘徊悽愴,寢食俱廢。急忙趕到了六河,希望能花錢贖回妻子。到了原地方,門庭依舊,可是人事已非。問那裡的人,都說不知道搬那裡去了。他哀痛無奈,返回家中。遣散了伙計,拿了錢回老家去。 數年後,他偶然到燕京去,經過育嬰堂。見一男孩子,大約七八歲的。僕人覺得他很像主人,反復凝視。王問:“看小孩幹什麼?”僕人笑著告訴了他。王也笑了,仔細打量小孩,見他風度磊落。自己想無後嗣,因他像自己,於是很高興的贖了他出來。問他姓名,自稱叫“王孜”。王文問:“你小時就被拋棄,怎麼知道姓名?”孩子說:“我的老師曾經說,收留我的時候胸前有字寫“山東王文之子。”王大驚說:“我就是王文,沒有兒子。“心裏想,一定是與自己同名同姓的。心裏暗喜,十分喜歡他。 等回到家,見到孩子的不問就知道是王文的兒子。孩子漸漸長大了,十分威武有力。喜歡打獵,不務生產,樂鬥好殺。王也管不了他。他又自己說能見到鬼狐,聽的人都不相信。正好,村里中有被狐狸危害的,請他去看看。他到了,就指出狐狸躲藏的地方,叫幾個人照他指的地方打,立刻聽到狐狸哀嚎,毛血交落。從此沒事了,因此人家覺得他不同尋常。 有一天,王到市場上去閒逛,忽然見到趙東樓。見他衣衫不整,臉色枯黯。吃驚得問他從那裡來?趙慘然地問他有沒有空。王於是與他回來,請他酒菜。趙說:“婆婆得了鴉頭,橫加鞭打。接著北遷,又想逼迫鴉頭,她誓死不從,因此被囚禁起來。生一兒子,被拋在暗巷,聽說被收養在育嬰堂,大概已經長大了,那是你留下的骨肉。”王熱淚盈眶,悲泣地說:“天幸孩兒已經回來了。”因此敍述買兒的經過。王問趙:“你怎麼落拓到這個地步?”趙感歎說:“現在才知道青樓感情,不可過於認真,還有什麼好說的。” 起先婆婆北遷,趙東樓也跟著去做買賣。貨重不好搬運的,都低價賤賣了。一路上花費很多,因此,大為虧本。加上妮子開銷很厲害。幾年之間,萬貫金銀蕩然無存。婆婆見她身邊沒錢,不再理睬他。妮子也跟著有錢人吃住,老是數晚不回。趙東樓憤激無比,然而又沒有辦法。正好婆婆外出,鴉頭從窗戶喊他說:“妓院中本來沒有感情好的事,跟你相處只是為錢罷了。你依戀不走,會導致大禍。“趙忽然驚醒,決心離開。臨走,私下去看鴉頭,鴉頭捎信告知王,趙於是回來。把詳情向王敍述。接著拿出鴉頭的信,信中說:“已知孜兒已在你身邊了。妾的厄難,東樓趙君自能細述。前世造的冤孽,還有什麼可說!妾居幽室中,暗無天日,鞭傷裂膚,饑火煎心,過一天如過一年。你如沒忘記在漢口雪夜衣單,互相摟抱取暖時的情誼,當與兒商量,一定能救妾脫離厄難。母親、姐姐雖然殘忍,可是畢竟是骨肉,你們不要傷害牠們的性命。”王文看了信,泣不成聲。拿了些錢財送趙東樓回去。 當時孜兒已經十八歲了,王文把事情的前後告訴他,又拿出他母親的信。他聽後怒目欲裂,立刻出發到了京城,找到了姓吳的婆婆的住處。當時門前車馬正熱鬧,王孜直接進去。妮子正與嫖客飲酒,見了王孜,驚訝的站起來,嚇得變了臉色。王孜猛然上前殺了他。賓客大驚,以為是盜賊,等看到女的屍體,已經變為狐狸。王孜持刀進去,見婆婆正催促婢女做菜。他奔近門口,婆婆忽然不見了。王孜向四處一看,急忙抽箭,向屋樑上射去,一隻狐狸被箭穿心而過掉下來,接著砍下她的頭。尋到囚禁母親的屋子,用石頭打破門,母子相見,抱頭痛哭。母親問婆婆怎樣了?王孜說:“已殺了。”母親怨他說:“兒怎麼不聽我的話!”接著命他拉著屍體葬到郊野。王孜假裝答應,卻剝了皮藏了起來。搜查婆婆的箱櫃,把金銀都收才起來,陪著母親回來。夫妻重會,悲喜交加。接著王文問王孜,婆婆怎樣了?王孜說:“在我的囊中。”女子大吃一驚,問他怎麼回事?王孜從袋中拿出兩張狐狸皮獻上。母親憤怒地罵道:“忤逆兒,怎麼能這樣幹?”悲傷得死去活來。王文極力安慰,叱兒子埋了皮革。王孜氣憤地說:“現在得了安樂所,就忘了被鞭打的時候了。”母親更加憤怒,啼哭不止。王孜埋了皮回來,母親才稍微消了氣。 王文自從鴉頭回來以後,家境日盛。心裏感激趙東樓,回報他很多錢財。趙才知道婆婆及女子都是狐狸。王孜侍奉母親極為恭順,可是不小心觸犯了他,就惡聲大叫。鴉頭對王文說:“兒子有拗筋,不割去,會落得殺人闖禍。”夜裏看他睡了,暗裏捆上手腳,王孜醒了問:“我無罪,捆我幹什麼?”母親說:“要治你兇惡的病,你不要怕痛。”王孜大叫,可是掙扎不開。女子用巨針刺他的腳踝骨側,深三四分左右,用力掘斷,崩然有聲。又在肘間,腦際都照樣刺了,才解開繩子,令他安睡。 天剛亮,孜跑去恭候父母,涕淚說:“兒夜裏回憶早先所作所為,都不是人幹的。”父母大喜。從此,便溫和如處女,鄉里交口稱讚。 異史氏說:“妓女都是狐狸精,沒想到真的有狐狸做妓女。甚至狐狸成了鴇母,真是禽獸不如了。所以傷風敗俗,泯滅倫理沒甚麼奇怪?至於百折千磨,至死不從的氣節,這是人們都很難做到的事,可是狐狸也做到了。唐太宗覺得魏徵更為嫵媚(1)。我對鴉頭也是這樣的感受。 註 1.唐太宗曾說:別人說魏徵舉動疏慢,“我但覺嫵媚。”見《唐書·魏徵傳》。魏徵,唐大臣,敢於直諫。 “嫵媚”,舉止美好可愛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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