田七郎 卷四 第六篇
武承休,遼陽人。喜歡結交朋友,和他相識的都是知名人士。夜間夢見一個人告訴他:“你結交的朋友遍及海內,可是都是胡亂結交。只有一個人可以和你共患難,為什麼反而不認識?”武生問:“誰?”對方說:“田七郎你沒有結交吧?”醒後感到十分奇怪。一早出去,碰到人就打聽田七郎。有人說認識,或許就是東村的一個打獵人。武生恭恭敬敬地登門拜訪,用馬鞭敲門。不大一會兒,出來一個人,二十多歲,生一雙山貓眼,頭戴油膩膩的圓帽,腰窄窄的,繫著黑色圍裙,上面有很多白色的補丁。把手舉到額頭打著拱問他從那裡來。武生通報了自己的姓名;並且假借途中身體不舒服,想借他家休息一下。武生打聽田七郎,對方答道:“我就是。”於是把武生請進屋。只見有幾間破屋,用樹杈支撐著牆壁。走進一個小房間,到處是虎皮狼皮,門框上掛一塊布,更是沒有小凳和床可坐。七郎就地鋪一張虎皮。武生和他說話,他言詞質樸,武生非常喜歡他。急忙以黃金相贈,讓他貼補生活費用,七郎不接受。武生堅持要給,七郎這才拿過去告訴母親。不大一會兒,他又拿回來,堅決不接受。武生再三再四地強行相贈。老態龍鍾的母親走過來,神情嚴肅地說:“老身只有這麼一個兒子,不想讓他與貴客共事!”武生慚愧地退出來。回來的路上反復琢磨,不明白他們的意思。有個人在屋後聽到了七郎母親的話,就來告訴武生。剛才,七郎拿著金子告訴母親,母親說:“我剛才看那位公子,臉上有晦暗的紋路,他必定會遭大禍。我聽說:與人相知就要和人家分憂愁,接受別人恩典,就要急人所難。富人以錢財相報,窮人以義氣相報。無緣無故接受他的饋贈,不吉利,恐怕將來要以死相報。”武生聽後,深深地讚歎七郎母親的賢良;然而也因此愈發傾慕七郎。
第二天,武生設宴招待七郎,可七郎推辭不到。武生直接到七郎家登門拜訪,坐下來討酒喝。七郎自己取酒,擺鹿肉乾,禮數十分周到。過一天,武生邀請七郎酬謝,七郎才到。兩人談得非常融洽。武生以金相贈,七郎不接受。武生假裝說購買虎皮,七郎才接受。七郎回家一看自己儲存的獸皮,抵不了這麼多金子,就想再去打獵,然後再交給武生。可是進山三天,一無所獲。又正好妻子生病,要看護吃藥,沒時間去打獵。過了十來天,妻子悄然去世。為妻子辦理祭祀葬禮,把武生給的金子花了一些。武生親自登門弔唁,饋贈豐厚的禮儀。妻子下葬後,身背弓箭進山,考慮該如何回報武生,可是始終找不到好獵物。武生得知七郎之所以如此的原因,就勸他別著急。熱切希望七郎能看一看他;而七郎終究因為負債感到抱歉,不肯到。於是武生向他要一些舊藏品,來催促七郎趕快過來。七郎查看一下舊有的皮革,都已經被蠹蟲咬壞,全都脫了毛,感到非常懊喪。武生得知後,迅速趕到七郎家,極其誠懇地安慰他。又看了看壞掉的皮革,說:“這也不錯。我想得到的,本來就不是毛。”於是卷起皮革走出去,還邀請七郎一起走。七郎不去,武生就自己回家了。七郎始終念念不忘報答武生,於是帶著乾糧進山打獵,好幾個天之後,才打到一隻虎,他把老虎整個都送給了武生。武生非常高興,置辦筵席,請七郎在他家住三天。七郎堅決辭謝。武生就把庭院門窗都鎖上,使七郎無法出去。賓客見七郎穿戴樸素簡陋,都暗地裏勸武生不要胡亂交朋友。武生忙裏忙外地照料七郎,和客人們的態度大不一樣。為七郎換新衣服,七郎謝絕不接受;就趁他睡著的時候偷偷地換,七郎不得已才接受。回家之後,七郎遵照母親的意見,退還新衣,要回原來的破衣爛衫。武生笑著說:“回去告訴老太太,你的舊衣服已經拆掉,做了鞋襯。”從此以後,七郎就以兔鹿相贈,可是叫他,他卻不再過去。有一天,武生去找七郎,正好他出外打獵還沒有回來。老太太走出來,倚著門說:“別再招引我的兒子,恐怕你不懷好意!”武生連忙施禮,十分慚愧地退了出去。 過半年左右,家人忽然說:“七郎打獵為爭一隻豹,打死一個人,被捉到官府裡面了。”武生大吃一驚,急忙去探望,七郎已經鋃鐺入獄。見到武生也默不作聲,只是說:“今後就得麻煩你替我關照老娘。”武生傷心地離開,急忙以重金賄賂縣令;又以百金賄賂仇家。一個多月沒有事,七郎獲釋回家。母親感慨地說:“武公子真是你的再生父母,已經不是我可以愛惜的了。你只有祝福公子終生無災無病,這也是你的福分。”七郎想去感謝武生,母親說:“去就去吧,見了公子不要再說感謝了。小恩可謝,大恩不可謝。”七郎見到武生,武生好言安慰,七郎只是唯唯諾諾的答應著。家人都怪他沒有禮貌;武生去喜歡他的誠懇,熱情地款待他。從此七郎在武生家往往一住好幾天。只要饋贈禮物他就接受,不再推辭,也不說報答。 當武生過生日時,賓客很多,夜間睡覺後滿屋都是鞋。武生和七郎睡在一個小房間裏,三名僕人就睡在床下。二更天快結束時,僕人都睡著了,兩人還嘰嘰咕咕說個不停。七郎的佩劍掛在牆壁上,忽然之間自己從匣子裏竄出好幾寸,錚錚作響,閃閃發光。武生吃驚地起來。七郎也起來了,問:“床下睡的是什麼人?”武生答:“都是僕人。”七郎說:“其中必有惡人。”武生問原因,七郎說:“這把刀是從外國買的,刀過頭落,連血都不沾。到現在已經佩戴三代了。斬首數以千計,還像剛在磨刀石上磨過一樣。見惡人就一邊發出響聲一邊從匣子裏跳出來,估計離殺人不遠了。公子應該親君子,遠小人,也許還有萬一可以避掉災禍。”武生點頭回應。七郎始終悶悶不樂,在床上輾轉反側。武生說:“是凶是吉全有天意決定,何必過於擔憂?”七郎說:“我別的都不怕,只是老母還健在。”武生說:“何至於這樣?”七郎說:“沒有就好。”床下三人:一個叫林兒,是個孌童,深得武生喜歡;一個是僮僕,十二三歲,武生經常派他幹活;再一個是李應,脾氣最拗,經常因為小事和武生翻臉。武生那天夜裏默默思考,懷疑就是此人。等天一亮,就把他叫過來,和顏悅色地把他辭掉了。 武生的長子紳,娶王氏為妻。一天,武生外出,留下林兒看家。家裏菊花剛開。新媳婦覺得公公外出,庭院應當寂靜無人,就獨自一人去摘菊花。林兒突然出來調戲。媳婦想躲,林兒硬把她抱入室內。媳婦啼哭拒絕,花容失色,聲音嘶啞。武紳跑進來,林兒才撒手逃走。武生回來聽說後,怒火中燒,到處尋找林兒,竟然不知他逃到那裡去了。過了兩三天,始才得知他投靠到某御史家。這位御史在城裏做官,家務都委託給弟弟辦理。武生以同事的情誼,給他寫信想要回林兒,御史的弟弟竟置之不理。武生越發惱怒,告到縣令那裏。拘捕的公文雖然已經發出,但是衙役不去拘捕,官員也不再過問。武生憤怒已極,正巧七郎來到。武生說:“你的話真靈驗呀。”隨後把事情經過告訴他。七郎臉色變得很難看,始終一言不發,隨即轉身就走。武生囑託幹練的僕人搜尋林兒。林兒夜間回來,被搜巡他的僕人抓獲,隨即被帶去見武生。武生拉過去就打。林兒對武生口出惡語。武生的叔叔武恒,做為長輩,怕侄兒暴怒惹禍,勸說不如把林兒送官法辦。武生聽從他的話,就把林兒捆綁著押送公庭。可是御史家寫給官府的信早已送到;縣令就把林兒釋放,交給管家,讓他們走了。林兒更加肆無忌憚,公然大造謠言,誣陷主人的兒媳婦和他私通。武生沒有辦法,憤懣得想死。立即跑到御史的門前叫駡。鄰居們一邊安慰一邊勸他回去。過了一夜,忽然有家人說:“林兒被人大卸八塊,拋屍曠野了。”武生驚喜萬分,覺得稍微出了這口惡氣。可是不久又聽說御史家把他們叔侄倆告官了,於是就和叔父一起去對質。縣令不容分說,就想打武恒。武生抗議說:“說我殺人,那是沒有的事!至於辱駡縉紳,那其實是我幹的,不關我叔叔的事。”縣令置若罔聞。武生氣極了想衝上去,被一群衙役攔住了。這些執行杖刑的衙役都是縉紳的走狗,武恒又年老體弱,還沒打到一半,就被打死了。 縣令見武生的叔父被打死,也就不再追究。武生哭嚎痛駡,縣令也只當沒聽見。武生就把叔父的屍首抬回家,哀痛憤怒,不知所措。本想找七郎商量對策,可七郎始終不來慰問一下。心中暗自想到:我待他不薄,可他為什麼忽然之間就與我形同路人?同時他也懷疑殺林兒的必定是七郎。轉念一想:果真如此的話,為什麼不找他去商量呢?於是派人到他家去探望,可到那裏一看,門戶緊閉,寂靜無人,鄰居都不知道他的消息。一天,御史的弟弟剛好在衙署,和縣令說話。此時正是早晨搬柴水的時候,忽然有一個樵夫來到面前,放下擔子拔出一把鋒利的刀,一直跑了過去。御史弟弟驚惶失措,用手擋刀,手腕立即被砍斷;又一刀,把他的頭砍掉。縣令大驚,狼狽逃竄。樵夫還著急的四方張望。衙役們立即關閉門戶,拿起刑杖大聲喊叫。樵夫只好自刎身亡。大家紛紛聚集起來辨認,有認識的人指認是田七郎。縣令驚魂初定,才出來驗看。只見七郎僵臥在血泊中,手裏還握著刀。他剛剛細看,屍體忽突然躍起,竟然砍掉了縣令的頭,然後又跌倒在地。衙役追捕七郎母子倆,可是早已經逃走好幾天了。武生聽說七郎死了,悲痛得大哭。大家都說是他主使七郎幹的。武生變賣全部家當賄賂當權者,才得以免罪。七郎屍體被拋棄在野外好幾個月,一些禽獸都圍著守護。武生對七郎加以厚葬。他兒子流落到登州,改姓佟。從當小兵開始,屢建功勳,官拜副將軍。返回遼寧老家時,武生已八十多歲,領著他去拜謁父親的墳墓。 異史氏說:“一錢不輕受,正像一飯不敢忘一樣。七郎老母多賢良啊!七郎,生時未能雪恨,死後還能申冤,真是神奇呀?假使荊軻像他一樣,那就沒有千載遺恨了。如果真有其人,倒是可以彌補天網的疏漏;世道茫茫,可惜七郎這樣的人太少啦。可悲呀!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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