紉針 卷十二 第廿八篇
東昌人虞小思,經商為業。妻子夏氏,一天從娘家回來,走到自家門口,見一老太太和一個少女正哭得十分悲傷。夏氏好奇地詢問緣故,老太太揮淚訴說一番。原來,老太太的丈夫叫王心齋,本是官宦後代。後來家道衰落,無法謀生,便央求人擔保,借了富戶黃某家的銀子去做買賣。途中碰上強盜,錢財全被搶光,僥倖保住條命逃回家來。黃某天天索債,連本帶息共有三十多兩銀子,家裏實在沒東西抵債。黃某看王心齋的女兒紉針長得漂亮,便想讓她做妾。讓保人去告訴王心齋:如果願意拿女兒頂債,除原來的欠帳一筆勾銷外,另外再給二十兩銀子。王心齋拿不定主意,去跟妻子商量。妻子哭著說:“我們雖然貧困,也是官宦人家的後裔。那黃某靠做奴僕發財,怎能讓我的女兒去給他做小老婆!而且,紉針早就有了女婿,你可不能擅自作主啊!”先前,本縣傅舉人的兒子,和王心齋很投緣,生了個兒子叫阿卯,襁褓時兩家便訂下了親。後來。傅舉人去福建做官,一年多就死在任上。妻子兒女回不來老家,與王家也就斷絕音訊了。因此,紉針長到十五歲,還沒嫁人。妻子提到這件事,王心齋無話可說,只是合計著怎麼辦。妻子說:“實在沒辦法,我回娘家跟我的兩個弟弟商量商量。”王心齋的妻子姓范,她祖父曾在京城做過官,有兩個孫子,家裏田產很多。第二天,范氏帶著女兒紉針回了娘家,央求兩個弟弟接濟,兩個弟弟卻任憑她傷心地流淚,連一句想幫忙的話都沒有。范氏無法,大哭著回來,正好碰上夏氏詢問,他一面說一面哭。
夏氏聽後,非常憐憫母女二人。見那少女生得柔媚可愛,心裏更感到酸楚。便請她們母女到自己家,招待飯菜。安慰她們說:“你們娘倆不要難過,我一定盡力幫助你們!”范氏還沒來得及致謝,女兒紉針已哭著跪倒在地。夏氏更加憐惜她,籌思著說:“我雖然略有點積蓄,但要拿出三十兩銀子也很困難,只好典當東西湊錢了。”母女再三拜謝。夏氏和她們約定三天後來取錢。范氏母女走後,夏氏想方設法籌錢,也沒敢告訴丈夫。三天後,沒有湊齊三十兩銀子,便打發人回娘家去跟母親借錢。這時,范氏母女已經來了。夏氏告訴她們實情,讓她們第二天再來。傍晚,銀子借來了,夏氏便將銀子連同原來準備的部分一起包起來,放在床頭上。到了夜晚,有個強盜鑽牆進來,舉著燈火進入屋內。夏氏驚醒過來,微微睜眼一看,見一個人胳膊上掛著短刀,相貌十分兇惡。夏氏非常害怕,不敢出聲,假裝睡著。強盜走近箱子,像是要撬鎖,一回頭,看見夏氏枕頭邊上有個小包裹,一探身抓了去,在燈下解開來看,便放進了腰包裏。也不再開箱子,逕自走了。夏氏連忙起身呼救。家裏只有一個小丫頭,聽見喊聲,忙隔牆去招呼鄰居。等鄰居們都跑過來,強盜早已無影無蹤了。夏氏丟失了銀子,對著燈哭泣著,覺得沒法向范氏母女交待。見小丫頭已經睡熟,便在窗櫺上上吊自殺了。 天剛亮,丫頭發現了吊著的夏氏,驚懼地喊人解救。救下來一看,四肢早已冰涼了。虞小思聽到消息,忙趕回家來,詢問小丫頭,得知事情經過,痛哭著辦理喪事。當時正是夏天,夏氏的屍體既不僵硬,也不腐爛。過了七天,才入了斂。埋葬後,紉針偷偷地從家裏跑出來,到夏氏的墳墓上痛哭。正哭著,忽然雷電大作,暴雨傾盆,霹靂一聲,將夏氏的墳炸開,紉針也被震死了。虞小思聽說,奔到妻子墳上察看,只見棺木已打開,妻子正在裏面呻吟,忙抱了出來。見旁邊還有具女屍,不認識是誰。醒過來的夏氏仔細看了看,才認出是紉針。二人大感驚駭奇怪。不一會兒,范氏跑了來,發現女兒已死,哭著說:“我本來就懷疑她在這裏,果然沒錯!聽到夏夫人的死訊後,她就日夜啼哭。今晚告訴我,想來墳上哭祭,我沒答應.她就自己跑來了。”夏氏為紉針的情誼所感動,跟丈夫說了,就用葬自己的棺材和墓穴葬了紉針。范氏拜謝。 虞小思背著妻子回了家,范氏也回去告訴丈夫經過。這時,聽人說村北有個人被雷劈死在路上,身上還寫著行字:“偷夏氏銀子的賊!”一會兒聽到鄰居的妻子號哭。才知道被雷劈死的賊就是她的丈夫馬大。村裏有人告了官府,官府將馬大的老婆捉了去拷問,才得知其中原委。原來,范氏因為夏氏答應替她出錢贖女兒,感激地哭著對別人說了。馬大本是個無賴賭徒,聽說後便有了偷盜夏氏銀子的念頭。官府便押著這個婦人去她家搜尋贓物。只搜出二十兩銀子。又從馬大屍體上搜出了四兩。官府判決將馬妻賣了,湊齊失盜的銀子數,還給了虞小思。夏氏更加喜歡,仍將銀子如數給了范氏,讓她還給債主。 葬了紉針三天後,夜晚忽然狂風呼嘯,雷電交加,將墳墓再次震開,紉針也活了過來。她也不回家,直接去敲夏氏的門。原來紉針認出了葬自己的地方本是夏氏的墳,所以懷疑她已經復活了。夏氏聽到敲門聲,驚醒過來,隔著門問是誰。紉針說:“夫人果真活過來了嗎?我是紉針啊!”夏氏聽了,驚駭不已,以為是鬼。忙招呼鄰居家的老太太一塊詢問,才知道紉針真的又活了,忙高興地讓她進屋。紉針對夏氏說:“我願意留下來服侍夫人,不想再回家了。”夏氏說:“你莫不是懷疑我出錢是為了買奴婢嗎?你葬了後,我已經替你家還了債。請你不要懷疑。”紉針越發感激,哭著,要認夏氏為母親。夏氏不答應,紉針哀求說:“我能做家務,不會吃閒飯的!”天亮後,夏氏去告訴范氏紉針復活的事。范氏大喜,急忙趕來,也接受女兒的意思,讓女兒拜夏氏為母。范氏回家後,夏氏又把紉針強送回了家。紉針啼哭著思念夏氏。王心齋便帶著女兒來到夏氏家,把她放到門內自己走了。夏氏看見紉針,驚訝地問她怎麼來的,得知緣故也就隨她的意,收下了這個女兒。紉針看見虞小思過來,急忙下拜,稱他父親。虞小思本來就沒有子女,又見紉針楚楚動人,心裏很是高興。從此後:紉針紡紗織布,縫補衣服,十分勤勞。一次,夏氏偶然生病,紉針晝夜侍奉。見夏氏不吃飯,自己也不吃,臉上常常帶著淚痕,跟人說:“母親萬一有個好歹,我也決不再活了!”夏氏的病好轉後,紉針才露出了笑容。夏氏聽說後,哭著說:“我四十多了沒有孩子,能生個女兒像紉針一樣,我也就滿足了!”夏氏一直無法生育,一年後,忽然生了個兒子。人們都說這是行善的回報。 又過了兩年,紉針越發大了。虞小思跟王心齋商量,不能死守過去跟傅家的婚約。王心齋說:“女兒在你家,婚姻大事一切由你作主!”紉針這年十七歲,賢慧美麗,舉世無雙,要嫁人的消息一傳出,來提親的人踢破了門檻。虞小思夫妻挑來揀去,極力要選個稱心如意的女婿。富戶黃某也派了媒人來提親,虞小思厭惡他為富不仁,堅決拒絕,而是選中了馮家的兒子。馮某,本是縣裏的名士,兒子聰明,文章又寫得好。虞小思想把自己選擇的結果告訴王心齋,王卻外出做買賣沒回來。虞小思便自己作主,跟馮家訂下了親事。黃某沒有得逞,便也假託外出做買賣,找到了王心齋,擺下酒宴請他喝酒,還資助了他一些本錢。二人漸漸融洽起來,黃某便吹噓自己的兒子如何如何聰明,要給兒子提親。王心齋感激黃某的資助,又仰慕他的富有,便答應了。回家後,去告訴虞小思。虞卻已在昨天接受了馮家的婚約,聽了王心齋的話,很不高興,讓女兒出來,告訴她情形。女兒生氣地說:“黃姓債主是我們的仇家!要我侍奉他們,我只有一死!”王心齋很慚愧,托人去告訴黃某虞小思已答應了馮家的婚事。黃某大怒,說:“那女子姓王,不姓虞!我有約在先,他提親在後,怎麼能背棄盟約!”於是,向縣衙告了狀。縣令因為黃某有約在先,要將紉針判給黃家。馮家不服,說:“王心齋把女兒托付給虞家,親口說婚姻大事由虞家作主;況且,我有訂婚書,而黃某跟王某不過是幾句酒話罷了!”縣令聽了,一時不能判決,便想聽憑紉針意願。黃某忙用重金賄賂縣令,求他偏袒自己。因此,這件事一直拖了一個多月沒有判定。 一天,有個舉人北上進京趕考,搭著公家車子路過東昌,派入打聽王心齋,正好問到虞家。虞小思反問來人,得知那舉人姓傅,就是當年的阿卯。他已經入了福建籍,十八歲時就鄉試考中了舉人。因為以前跟王家有婚約,所以一直沒有娶親。這次北上趕考,他的母親特意囑咐他順便訪查王家的下落,打聽一下紉針是不是已經嫁了人。虞小思聽說後大喜。把傅舉人請到家中。詳細講述了紉針這些年來的遭遇。但女婿自千里以外的地方趕來,苦於沒有憑據。傅阿卯便打開行李,拿出了當年王家給的許婚書。虞小思忙叫了王心齋來,確認不錯。大家都很高興。這天,縣令再審紉針一案,阿卯投進名帖,拜見縣令,說明了情況,縣令便撤銷了這個案子。阿卯跟王家約下婚期,又繼續北上了。 不久,阿卯參加會試回來。買了很多禮品,在他原來的家住下,跟紉針成了親。這時,阿卯考中進士的捷報已經報到了福建,接著又報來東昌,會試又考中了,接著是入京觀政後,從京城再回來。紉針不願到南方去。阿卯也因為舊宅祖墳都在這裏,於是自己南下迎回父親的棺木,用車載著母親一同遷來老家。 又過了幾年,虞小思去世了,兒子才七八歲。紉針撫養他,比待自己的親弟弟還好,讓他讀書,進了縣學。家裏也很富有,這一切都是靠阿卯的力量啊! 異史氏說:「神龍中也有游俠嗎?表彰善良去除斜惡,用雷霆決定生死,這是『錢塘破陣舞』(1)啊。轟轟雷擊,都為紉針,怎知她不是龍女降生人間呢?」 註 1.錢塘破陣舞︰唐李朝威《柳毅傳》,洞庭君之弟錢塘君在救龍女時,“千雷萬霆,激繞其身,霰雪雨雹,一時皆下。”錢塘君救出龍女後,曾演《錢塘破有樂》共慶勝利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