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錫九 卷八 第四十三篇
陳錫九是江蘇邳縣人,他的父親陳子言是本縣的名士。縣裡大富翁周某仰慕陳子言的聲望,就和陳家訂為兒女親家。陳子言接連幾次參加科舉考試都沒有考中舉人,家業漸漸衰敗下來。後來陳子言到秦地去遊學,一去好幾年沒有音訊。
周某對跟陳家的婚約,暗暗感到後悔。他把小女兒嫁給王孝兼做了繼室,王家送的聘禮非常豐盛,送聘禮的僕從、車馬十分氣派,周某因此越發憎惡陳錫九的貧寒,打定主意要斷絕與陳家的婚約。他去詢問大女兒,大女兒卻堅決不同意退婚。周某大怒,給女兒穿戴上破舊的衣服首飾,把她送到了陳錫九家。陳家窮得無法生火做飯,周某也不照顧。 有一天,周某派一個老女僕給女兒送了些食物去。這老婆子一進門就對陳錫九的母親說:“我家主人叫我看看我家姑娘餓死了沒有?”周女恐怕婆婆羞慚,勉強笑著說了些別的話叉開話題,接著就把食盒中的菜肴點心拿出來,放在婆婆面前。老女僕忙阻止說:“不要這樣!自從姑娘來到她家,那裡從她家換過一杯白開水?我家的食物,料想老太太也沒臉去吃。”陳母非常生氣,聲音和臉色都變了。這老女僕還不服,用很難聽的話來頂撞陳母。正在吵鬧間,陳錫九從外邊進來了,問清情況後非常憤怒,揪著老女僕的頭髮狠狠打她耳光,一邊打著一邊把她趕出門去。 第二天,周某來接女兒回家,周女不肯回去。第三天又來了,而且來的人多了,七嘴八舌,吵吵嚷嚷,好像要來鬧事打架。陳母勉強周女回去,周女淚流滿面地拜別婆婆,上車走了。過了幾天,周某又派人來,硬逼著要離婚文件。陳母強迫陳錫九寫了離婚書給了他們。母子二人只盼望著陳子言回家,再娶別家。 周家有人從西安來,知道陳子言已經死了。陳母聽到消息,又悲傷又氣憤病死了。陳錫九在悲傷窘迫中還希望妻子能回來。但過了很長時間,一點消息也沒有,陳錫九越加悲傷憤怒。他把家裏的幾畝薄田賣掉,給母親購置辦了喪事。辦完了喪事,陳錫九就一路討著飯前往陝西,尋找父親的遺骨。 到了西安,問遍了當地居民,有人說:“數年前有一位書生死在旅館裏,被埋葬在東郊,現在那座墳墓已經找不到了。”陳錫九實在沒辦法了,只好白天在街上討飯,晚上在野外寺廟裏住宿,希望能遇見一個知道父親狀況的人。 一天晚上,他正經過一片亂葬崗子時,有幾個人攔住了去路,逼著他要飯錢。陳錫九說:“我是一個外鄉人,在城裏外討飯,怎麼會欠人家的飯錢?”這些人生氣了,把他揪倒在地上,用埋死孩子的爛棉絮塞住他的嘴。陳錫九聲嘶力竭,漸漸地快要被悶死了。忽然這些人驚叫說:“不知那裡的官府來了!”立刻就放手,四周變得靜悄悄的。 一會兒有車馬來了,有人問道:“躺在那裏的是什麼人?”立即就有幾個人把陳錫九扶到車旁。車裡的人說:“是我的孩子!這些惡鬼怎能這樣對待他!把他們全都捆來,不要漏掉一個。”陳錫九覺得有人去掉了他嘴裏的爛棉絮。他稍微定了定神,仔細認了一下,車中人果然是父親,不禁大哭著說:“兒子為了尋找父親的屍骨受盡了苦難,沒想到您如今仍然活在人間。”父親說;“我不是生人,是陰世間的太行總管。這次來也是為了孩子你。”陳錫九哭得更加哀痛了,父親勸慰開導他。陳錫九哭著述說岳父家強逼離婚的事。父親說:“不必擔心,現在你媳婦也在你母親那兒。你母親非常想念你,你可以暫時去看一看。”於是就和錫九同坐一輛車,馬車跑得像風雨一樣快速。 沒多久,到了一座衙門前,下了車穿過幾道門,果然陳母在那裏。陳錫九十分哀痛,父親勸止他,陳錫九啜泣著答應了。他看見妻子在母親身邊,就問母親說:“我媳婦也在這裏,莫非她也成了九泉之下的人了?”母親說:“不是,是你父親接來的,等到你回家的時候,還要把她送回去。”陳錫九說:“兒子侍奉父母,不願意回去了。”母親說:“你辛辛苦苦跋山涉水來到這裏,是為了尋找你父親的遺骨。你不回去,那麼當初你立志是為了什麼呢?況且你的孝行上帝已經知道了,賞賜給你白銀萬斤,你夫妻享福的日子還很長久,為什麼說不回去呢?”陳錫九低頭哭泣。父親幾次催促他動身,錫九痛哭失聲。父親生氣地說:“你還不動身嗎!”錫九害怕了,這才停止了痛哭,詢問父親埋葬的地方。父親拉著他的手臂說:“你動身吧,我告訴你:離那個亂葬崗一百多步的地方,有一大一小兩棵白榆樹,就是我埋骨之處。”父親拉著他走得很急,竟沒有來得及向母親告別。門外有一個健壯的僕人,拉著馬在等著他。陳錫九上馬之後,父親又囑咐他說:“你平日睡覺的地方,有一點錢,可以趕快置辦行裝回去,向你岳父追討你媳婦,不得到你媳婦,決不停止。”陳錫九答應著走了。馬奔跑得非常快,雞叫的時候,已經到了西安。僕人把他扶下來,他剛要拜託僕人向父母問候,那僕人和馬已經杳然無蹤了。 陳錫九找到從前住宿的地方,靠著牆壁閉上眼睛休息,等待天亮。他覺著坐著的地方有塊拳頭大的石頭咯著屁股,天亮後一看,原來是一塊銀子。他買了棺木租了車,尋找到那兩稞榆樹之下,得到了父親的遺骨,就回鄉了。他把父母的遺骨合葬之後,家裏窮得只有四堵牆壁。幸虧鄉親們同情敬重他的孝行,都給他飯吃。陳錫九準備到岳父家去索回媳婦,自己知道無法強索,就約堂兄陳十九一起去。到了周家大門口,守門的拒絕見面。陳十九本是個無賴,罵的話汙穢不堪。周某只好派人勸陳錫九回家,願意立即把女兒送去,陳錫九這才回家。 當初,周女剛回到娘家時,周某當著她的面辱駡陳錫九和他的母親。周女不說話,只是面朝著牆壁流淚。陳錫九的母親死了,周家也不讓她知道。周某拿到離婚書,向女兒面前一扔說:“陳家已經休了你了!”周女說:“我從不兇悍忤逆,為什麼休我?”想要回婆家問一下原因,周某又把她關了起來。後來陳錫九到西安去了,於是周某就假造陳錫九已死的消息,以斷絕女兒的志向。這個兇信一傳出去,杜中翰家裏便來人商議向周女說親,周某竟然答應了,快到迎親的日子,周女才知道這件事。於是她哭泣,不肯吃飯,用被子蒙著臉,氣如遊絲,奄奄一息。周某正束手無策,忽然聽說陳錫九找上門來,說話很不客氣,他估計女兒必死,於是就派人抬著送回陳錫九家,打算等到女兒死了,就以此作為要脅,發洩自己的憤恨。 陳錫九回到家,送周女的人也到了,他們還恐怕陳錫九見周女病了不肯收留,剛一進門,放下就走了。鄰居們都替陳錫九擔憂,一起商議著抬回去。陳錫九不同意,扶著周女安置到床上,這時她已斷了氣。陳錫九這才感到很害怕,正驚慌失措的時候,周某之子領著好幾個人,手持器界械闖了進來,把門窗都砸毀了。陳錫九躲了起來,周家的人到處他。鄉親們都為陳錫九感到不平。陳十九糾集了十幾個人挺身而出打抱不平,周家子弟都被打傷,這才抱頭鼠竄。周某越發憤怒,就向官府告狀,要求逮捕陳錫九和陳十九等人。錫九準備逃走,把周女的屍首托鄰居大娘照看。忽然聽見床上好像有喘息的聲音,走近一看,妻子的眼睛微微睜開了。又過了一會兒,已經能夠轉動翻身了。陳錫九大喜,到官府親自說明情況。縣令對周某的誣告十分惱怒。周某害怕了,賄賂縣令一筆巨款,才免於治罪。錫九回到家裏,夫妻相見,悲喜交集。 在這以前,周女奄奄一息地躺著,自己發誓一定要死。忽然有人把她拉起來說:“我是陳家的人,趕快跟著我去,夫妻可以相見;不然,就來不及了!”周女不知不覺地身子已來到門外,有兩個人扶著她上了轎子,一下之間來到了一座官署,看見公公婆婆都在這裏,周女就問道:“這是什麼地方?”婆婆說:“不必問,不久就會送你回去。”又一天,看見陳錫九也來了,她十分高興,可是一見面就匆匆離別了,心裏覺得十分奇怪。公公不知為了什麼事,常常好幾天不回來。昨天晚上忽然回來說:“我在武夷山中耽擱了,遲回來兩天,錫九這孩子為難了。要趕快送媳婦回去了。”於是用車馬送周女動身。周女忽然看見了陳家的大門,就像做了一場夢一樣醒過來了。周女與錫九共同回述往事,都感到又驚又喜。從此夫妻團聚,但每日生活都無法自給。 陳錫九在村中開設了私塾,同時自己刻苦攻讀。他常常私下裏想:“父親對我說:老天爺要賜給我黃金,現在我家除了四堵牆之外,一無所有,難道靠教書能發財致富嗎?” 有一天,陳錫九從私塾中回來,遇見兩人個,問他說;“先生是陳錫九嗎?”錫九回答說:“是的。”那兩個人就掏出鎖鏈鎖住他。錫九也不知是為了什麼事。過了一會兒,村裏人都聚集過來,一齊問那兩人,才知被郡裏的強盜所牽連。眾人同情錫九冤枉,就湊錢賄賂差役,因此,押解途中他沒有吃苦。到了府城見了太守,詳細地敍述了自己的家世。太守很驚訝地說:“這是名士的兒子,溫和有禮,舉止斯文,怎麼會做賊!”就命令解去繩索。從牢裏捉出強盜嚴刑審問,強盜才供出是周某賄買他誣陷陳錫九。陳錫九又訴說岳父與他結仇的原因,太守更加憤怒,立刻命人拘押周某。太守請陳錫九到後衙中,與他談論起先輩的交情。原來太守是從前的邳縣知縣韓公的兒子,也是跟著陳子言學習過的學生。於是太守就贈給他百兩銀子作為求學的費用,又贈給他兩頭騾子當坐騎,使他能常到府城來,以便考核文章。太守又對各個長官宣揚陳錫九的孝行,自總督以下各官員對錫九都有所饋贈。錫九騎著騾子回到家中,夫妻都感到很欣慰。 有一天,陳錫九的岳母哭著來了,見了女兒就伏在地下不肯起來。周女驚駭地問她,才知道周某已經被枷銬起來,押在獄中了。周女哭著責備自己,只想去尋死。陳錫九不得已,就到府城去為周某說情。太守釋放了周某要他自己贖罪,罰他一百石穀子,又批示轉贈給孝子陳錫九。周某被放回來以後,拿出倉裏的穀子,摻上一些糠秕後用車子送到錫九家,陳錫九對妻子說:“你父親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。怎麼知道我一定會接受而不怕麻煩地摻進一些糠秕去呢?”就笑著把穀子退了回去。 陳錫九家裏雖然小康了,但院牆仍然破敗。一天夜間,群盜摸了進來。僕人覺察後,大聲呼叫,強盜只偷了兩頭騾子去。過了半年多,陳錫九有一天晚上正在讀書,聽到敲門的聲音,問了問卻沒有回答,就喊僕人起來去看看。門才一開,兩頭騾子竄了進來,原來正是以前被偷走的那兩頭。騾子直奔牲口柵中,全身淌汗,咻咻地喘著。點上蠟燭照著一看,兩頭騾子各馱著一個皮口袋。解開袋口一看,裏面裝滿了白銀。錫九心中十分驚奇,不知兩頭騾子是從那裡跑來的。後來聽說,這天晚上強盜搶劫了周家,裝得滿滿的離開了。正碰上巡邏的士兵,追得很急,強盜就扔掉搶來的東西逃走了。騾子認得舊主人的家,就一直跑回家來了。周某從獄中放回後,受刑的創傷還很重,又遇到強盜搶劫,生了一場大病死了。 一天夜裏,周女夢見父親帶著枷鎖來了,說:“我一輩子的所作所為,後悔也來不及了。如今在陰間受到懲罰,除非你公公不能幫助我解脫。你替我求求女婿,寫封信給他父親。”周女醒了後傷心地哭泣,錫九問她,她把夢中的情景都告訴了丈夫。陳錫九早就想到太行去一趟,於是當天就出發了。到了以後,準備了三牲祭品,酹酒祭奠之後,就露宿在那裏,希望能見到父親,可是一夜都沒有什麼怪異之事,於是就回家了。 周某死了以後,妻子和兒子更加貧困,依靠二女婿養活。王孝廉考試候補當了縣官,因貪汙受賄被罷官,全家被發配到瀋陽去了。周家母子越發無依無靠了,陳錫九就常常資助周濟他們。 異史氏說:「行善沒有比孝順更重要的,這本來就是鬼神共通的道理。如果是一個道德高尚而通情達理的人,就算始終貧苦,也要選他,更不要說以後不一定不會發達。有些人以自己的嬌嬌女,給了頭髮頒白的老頭,還揚揚得意的說:『某某貴官,是我的女婿。』唉!姣好的少女仍在,而那個金龜婿已經壽終正寢奉旨歸葬,真悽慘啊;更何況是少婦充軍跟著丈夫流徙。」 |
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