鍾生 卷八 第五篇
鐘慶餘是遼東名士,到濟南去參加鄉試時,聽說藩王府住著一位道士,能預知人的吉凶,所以很想見他。考過兩場之後,鐘生就到約突泉去尋訪道士,正好遇上。道士有60 多歲,長髯過胸,鬚髮斑白。聚集在那裏向他問吉凶的人圍得滿滿的,道士多半用些隱語回答他們。他在眾人中發現了鐘生,非常高興地握住鐘生的手說:“您的心腸和人品都很可敬啊!”他拉著鐘生的手登上一座樓閣,摒退手下人,問鐘生道:“您想知道將來的事嗎?”鐘生說:“正是。”道士說:“您命中註定福分很淺,但這次鄉試還是有望考中。不過你中舉榮歸故里之後,恐怕見不到令堂大人的面了。”鐘生為人最為孝順,聽到這個兇訊,淒然淚下,就想不等考完立即回家。道士說:“如果錯過了這次機會。可就連個舉人也考不上了。”鐘生說:“母親臨死。做兒子的不能與她老人家見面,我還怎麼做人,就是富貴如公卿宰相,又有什麼意思?”道士說:“我前世跟你有緣,今天一定要盡力相助。”他給鐘生一丸藥說:“可以派個人連夜給你母親送去,吃了能延長七天的壽命。你考完再走母子見面還來得及。”鐘生把藥丸收好,匆匆離開道士,失魂落魄一般。他想,母親歸天的日期已定,早回家一天,就能多侍奉她老人家一天,於是雇了頭驢子,帶上僕人,趕緊返回故鄉。才走了一里多,驢子忽然扭頭往回猛跑,鐘生下驢吆喝,驢子不聽,想勒住牠,牠卻倒地不起。鐘生毫無辦法,急得汗如雨下。僕人勸他別回家了,他也不聽,另雇了一頭驢子,這頭驢子也是如此不馴。眼看太陽要落山了,鐘生不知所措。僕人又勸道:“明天就能考完,何必搶這一天的時間。你就讓我先回去送藥吧,我看這辦法也不錯。”鐘生不得已,只好同意僕人先回去。第二天,鐘生匆匆忙忙考完試,立刻動身,氣都不敢喘,晝夜趕路,奔回家鄉。他母親原已奄奄一息,吃了那丸丹藥,已漸漸好轉。鐘生進母親屋裏探問時,伏在床邊痛哭,母親搖頭勸他不要哭,抓住他的手,欣喜地說:“剛才我夢見到了陰曹,看到閻王爺面色很和藹,對我說考查了你的生平,沒有什麼罪惡。如今念你兒子至孝,再賞你十二年的陽壽。”鐘生也極其高興。過了幾天,母親果然恢復了健康。
不久又聽到中舉的捷報,他便辭別母親,回到濟南。到了濟南,鐘生又買通藩王府的太監,讓他代向道士致意。道士高高興興出來見他,他倒地便拜謝,道士說:“您高中舉人,令堂大人又增陽壽,這都是您德行純正所致。我這個道人有什麼功勞啊!”鐘生很奇怪,為什麼這兩件事道士都知道,就問自己的終身如何。道士說:“您沒有大富大貴,但能沒病沒災,享以天年也就行了。您前世和我都是僧人,有一次拿石頭打狗,誤殺一隻青蛙,青蛙已轉世為驢。要論你前世罪孽,你應當橫死夭亡。因為你的孝心和德行感動了神明,所以有解救災難的星宿幫助你。如今已經沒有什麼危險了。但因為你夫人前世不守貞節,命數應當年少守寡。現在您已經因為有德而延壽,她無福消受,恐怕夫人一年多後有性命之憂。”鐘生聽後傷心了半天,問繼室所在。道士說:“在中州,如今年方十四歲了。”臨別時,道士又囑咐道:“如果遇到危難之事,就往東南方向去。” 過了一年多,鐘生的妻子果然病死。他舅舅在江西省做縣令,母親讓他前去看望,以便路過中州,看看道士的預言能否應驗。鐘生路過一個村子,正趕上河邊演戲。看戲的男女很多,他正想拉緊韁繩從人群旁騎過,忽然有一隻掙脫轡繩的公驢跟在鐘生身後而行,鐘生騎的騾子因而猛跑起來。鐘生回頭照驢耳打了一鞭,驢子一驚,撒腿狂奔。可巧有位王府的小王子,才六七歲,正由奶媽抱著坐在堤上看戲。驢子衝過去,衛士僕役們都來不及防護,小王子被撞到河裏去了。眾人立時大喊,要抓鐘生,鐘生鞭打騾子拼命逃跑。這時他忽然想起道士的話,就往東南方向猛奔而去。跑了二十多里,來到一座山村,在一家門口遇見一位老人,鐘生跳下騾子向老人作揖致敬。老人邀他進屋,說自己姓方,並問鐘生從何方來。鐘生跪地磕頭,把實情全都告訴了老人。老人說:“不要緊。就請你寄住在我這裏,我有辦法讓巡查的人離去。”到了晚間,聽到消息,原來淹死的那個小孩是位王子。老人大驚失色道:“要是別家還可以幫點忙,這回可真是愛莫能助了。”鐘生一再哀求老人想辦法,老人想了半天說:“沒有辦法了。先過一夜,聽聽風聲,或許還能想出點法子。”鐘生又愁又怕,一夜沒睡。第二天,老人出去察看動靜,聽說王府已發下文書緝拿肇事者,誰敢藏匿,也有殺頭之罪。老人進屋後,面帶為難之色,默默無言。鐘生疑懼萬分,心中十分不安。 到了半夜,老人到鐘生屋裏來,問他:“你夫人今年多大歲數了?”鐘生說妻子已去世。老人欣喜地說:“我的辦法可以奏效了!”鐘生問是什麼辦法,老人答道:“我姐夫信奉佛教,在南山出家修行,姐姐故去,只遺下一個孤女,由我撫養,非常聰慧。就讓我外甥女當你的繼室怎樣?”鐘生慶倖正合道士的預言,也希望與老人結為姻親,更能得他幫助脫離困境,於是說:“小生實在太幸運了。只怕我這遠方而來的罪人,連累了你老人家。”老人說:“我這也是為你著想啊。我姐夫的道術十分神妙,但好久不問塵世間的事情了。成婚後,你自己和我外甥女盤算,必然能想出辦法來。”鐘生高興極了,就入贅到老人家。新娘才十六歲,美豔無比。成婚後,鐘生常對著她哀歎哭泣。新娘說:“我就是醜陋,也不至於這麼快就被你嫌惡呀?”鐘生賠禮道:“娘子真像仙人一般,能與你結親,三生有幸,但我有禍患在身,恐怕要被迫分手。”於是把實情告訴了她。新娘埋怨道:“舅舅真不是人!這樣的彌天大禍,自己想不出法子來,又不講明,把我推到火坑裏!鐘生長跪在她跟前說:“是小生死命哀求舅舅,舅舅心地慈悲而又沒有解救之法,知道你能讓死人復活,白骨生肉,必能救我。我實在配不上你,幸而家世門第還不至於辱沒你,若能脫此大難,得以再生,我當日日以鮮花供奉娘子!”新娘歎息道:“事已至此,我還有什麼可推辭的?然而自父親削髮為僧,對兒女的恩愛已經斷絕。沒有別的辦法,只有一起去哀求他老人家。恐怕你要受不少的挫折和羞辱啊。”於是新娘子一夜沒睡,用氈棉厚厚地縫製了兩副護膝,縫在兩人長衫衣裏上,然後雇了登山的轎子,進入南山。走了十幾里地,山路曲折危險,轎子抬不上去,只好下來步行。新娘子步履艱難,鐘生攙扶著她費勁地往上爬。走了不遠,就見到了山門,兩人坐下稍稍休息一會。新娘子氣喘吁吁,大汗淋漓,臉上的脂粉都沖下來了。鐘生見此情景,情不自禁地說:“為了我的緣故,才使娘子受這麼多苦!”新娘子憂懼地說:“恐怕這還不是最苦的!”兩人稍緩口氣,就互相攙扶著來到寺廟前,行了拜佛之禮,走了進去。兩人走過曲曲折折的廻廊,來到禪堂,見一個老和尚盤腿打坐,雙眼似都閉上,有一位小佛僮手拿蠅拍,在一旁侍候。禪堂裏打掃得十分乾淨,可是老和尚座位前鋪了不少沙粒、碎石,密如星辰。新娘子不敢挑地方,就跪到沙粒上,鐘生也跟著跪下。老僧睜眼看了一眼,又把眼閉上了。新娘子參拜老和尚道:“好久沒來問候您老人家。如今女兒已出嫁,所以與女婿一起來了。”老和尚沉默好久,又睜開眼看了看說:“小妮子太累人了!”然後再也不說話了。 夫妻二人跪了好久,筋疲力盡,沙石快要滲到骨頭裏去了,疼痛難忍。又過了一會,老和尚問:“騾子牽來了嗎?”女兒回答:“沒有。”老和尚說:“你夫妻二人馬上就去,快點把騾子牽來。”夫妻二人叩拜後起來,狼狽不堪地回到家裏,按老和尚吩咐,把騾子牽到寺廟,但是不懂為什麼,只是暗自打聽消息,過了幾天,聽人傳說罪人已被捕獲處死。夫妻慶倖躲過了這場災禍。不久,南山派來佛僮,拿了一根折斷的竹杖交給鐘生說:“替你死的,就是這位竹君。”佛僮囑咐鐘生把竹杖葬埋了,好好祭奠,以消解與竹木結下的冤仇。鐘生一看這根竹杖,折斷處有血痕,於是禱告神明,安葬了竹杖。夫妻不敢久居此地,日夜兼程返回了鐘生的故鄉遼陽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