申氏 卷十 第廿四篇
在涇河的邊上,住著一戶姓申的讀書人,家裏很窮,常常一整天都沒錢生火做飯。夫妻倆相對而坐,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來。妻子說:“沒辦法,你去搶吧!”申氏說:“我一個讀書人家,不能光宗耀祖,反而有辱門戶、貽羞先人,與其像大盜賊盜蹠(1)那樣靠搶劫而活著,還不如像伯夷(2)那樣餓死。”妻子說:“你是既想活著又怕害羞嗎?世界上不靠種田就能吃飯的人,只有兩條路。你既然不能去搶,我只好去當妓女了!”
申氏聽了大怒,和妻子吵了起來,妻子生氣睡覺去了。申氏想,自己身為男子漢,竟然一天兩頓飯都弄不回來,弄到妻子想去當妓女,不如死了算了!他悄悄地起床,用繩子在院子裏的樹上打了個結,上吊了。就在這時,他忽然看見父親走來,吃驚地說:“傻兒子,怎麼會走這一步呢!”便把繩子割斷了,囑咐他說:“強盜還是可以做的,但要選擇農作茂密的地方藏好。你做這一次就可以富有起來,以後不要再做了。” 妻子睡夢中聽到有東西掉在地上,一下子驚醒過來,叫丈夫卻沒有答應,就起來點燈去找,發現樹上的繩子斷了,申氏死在樹下。 妻子大吃一驚,急忙撫弄他,過了一會兒,申氏醒了過來,妻子把他扶到床上躺下,對他的怨氣也漸漸消了。 第二天早晨,妻子假稱丈夫生病,到鄰居家裏討了點稀粥給申氏吃。申氏喝完粥,就出門去了。到中午,他扛著一袋米回來。妻子問米是從那裡來的,申氏說:“我父親的朋友都是世家大族,以前羞於向人乞討,所以不屑去求人。古人說,人窮困潦倒的時候什麼都可以做。我已經準備做強盜了,還顧什麼廉恥!你趕快做飯,我打算照你的吩咐,去打劫。”妻子懷疑他是沒忘記自己先前的話,故意說的氣話,也就忍住了沒說話,去淘米做飯了。 申氏吃晚飯,急忙找了一根堅硬的木頭,用斧頭削成一根棍棒,拿著就要出門。妻子看他像是真要去,就拽住他不讓去。申氏說:“是你叫我這麼幹的,如果事情敗露連累到你,可不要後悔!”說完,扯斷衣襟就走了。 日暮時分,申氏來到了鄰近的一個村子,在離村一裏多遠的地方埋伏下來。忽然,天下起了暴雨,全身都被淋濕,遠望有一濃密的樹蔭,想過去躲雨。這時電光一閃,他發現已經接近人家的院牆了,遠處好像還有行人。他恐怕被人發現,見牆下有一片濃密的農作物,就急忙鑽了進去,蹲在那裏躲藏。 不一會兒,一個男子走了過去,身材很魁梧,也鑽進農地。申氏很害怕,一動也不敢動。幸好那男子斜著走過去,申氏偷偷一看,見他已經進了院子裡。他想起來,牆裏是一戶姓亢的富翁,這個男子一定是小偷,等他偷了東西出來,自己應該能分上一份。但轉念一想,這個人長得這麼健壯,如果好言向他索取不成的話,必然會動武。他估計自己不是那人的對手,決定不如趁他不防備時把他打倒。 他想好了,就趴在牆下耐心地等待。一直等到雞叫時,那人才翻牆出來。他的腳還沒有著地,申氏就突然跳了起來,揮起木棒打中了他的腰骨,那人一下子被打倒在地,原來是個大烏龜,張開嘴巴就像一個大盆子。申氏大吃一驚,連著打了好幾棍,把牠打死了。 原來,亢老頭有個女兒,非常的賢慧美麗,父母都很疼愛她。 一天夜裏,有個男人闖入她的屋子,對她猥褻逼迫求歡。她剛想喊叫,那男人的舌頭已經伸進她的嘴裏。她一下昏過去不省人事,聽憑那男人姦汙了自己而去。女兒羞於告訴別人,只有叫來許多丫鬟僕婦,把門窗關緊而已。但是晚上睡覺以後,不知為什麼門卻自己開了,那男人進了屋子,所有的人都昏迷過去,那些丫鬟僕婦也都被他姦汙遍了。於是,眾人互相訴說,都很驚駭,告訴了亢老頭。 亢老頭讓家丁拿著兵刃守衛在小姐繡樓的周圍,屋裏的人點上蠟燭坐著守夜。約摸快到半夜時,屋裏屋外的人忽然同時都睡著了。忽然間又夢醒了一般,只見小姐赤條條地躺在床上,她像癡呆了一樣,過了好久才醒過來。亢老頭非常惱火,但又沒有什麼辦法。過了幾個月,女兒骨瘦如柴,已經奄奄一息。亢老頭常常對人說:“有誰能夠把那怪物趕走,就給他三百兩銀子的酬金。 申氏平時也聽過亢老頭懸賞取怪的事,這天夜裏他打死了大烏龜,想起來禍祟亢小姐的一定是這個東西,便去敲門求賞。亢老頭大喜,將他奉為上賓,又讓人把死烏龜抬到院子裏,一刀一刀地割碎了。亢老頭挽留申氏在他家過夜,妖怪果然絕跡了,於是便數將賞金給了申氏。 申氏扛著銀子回家,妻子正因為他隔夜不還擔心地盼望著呢,一見申氏進門,便急忙問他怎麼回事。申氏不說話,只是把銀子放在床上妻子打開一看,差點兒嚇暈過去,問:“你真的去做強盜了!”申氏說:“你逼我這麼幹的,還說這樣的話!”妻子哭著說:“上次我只不過是和你開玩笑。現在你犯了殺頭的罪,我不能受你這個搶劫犯的連累,讓我先去死!” 說完,妻子就往外跑。申氏追了出去,笑著把妻子拉回屋裏,把事情的先後經過告訴了她,妻子這才高興起來。從此以後,申氏夫婦謀劃生計,日子漸漸富裕起來。 異史氏說:人不怕貧窮,就怕沒有德行。那些行得端走得正的人,即使不被其他人同情,也有鬼神保佑。世上有些窮人,見到利就忘掉義,見到吃就忘掉恥,其他人連一文錢也不敢托他,又怎麼可能得到鬼神的原諒呢? 縣裏有個貧民某乙,臘月將盡的時候身上連一件完整的衣服也沒有。他心想,這種情況如何能過年呢?他不敢和妻子明言,悄悄地拿著一根木棒,埋伏在墓地裏,希望能有孤身路過這裏的人,好搶奪他的財物。他盼望了好久卻沒有一個人來,而寒風刺骨,無法忍耐,快絕望時,忽然看見一個人彎著腰慢慢走過來。他好高興,拿著棍子跳出來。那是一位老翁,背著一袋米在路邊,哀求他說:“身上實在沒有東西,家裡沒有吃的,剛剛到女婿家,才借到五升米。”某乙搶了米,還想要他的棉襖,老翁苦苦哀求,某乙也憐惜他年紀大了,因此放了他,背著米回家。妻子問米從那裡來,就騙他別人還的賭債,心裡想這個辦法還不錯。 第二天夜裏,某乙又去了。等了不久,就看見一個人扛著木棍來,也走進了墓地,蹲在那裏向外眺望,看起來他和某乙是同行。某乙於是慢慢的從墓地後面走出來。那人驚慌地問:“你是什麼人?”某乙答道:“過路的人。”那人又問:“為什麼還不走?”某乙說:“等你呀!”那人不由得啞然失笑。兩人都明白對方的意圖,並且互道饑寒交迫的痛苦。夜很深了,兩人一無所獲。某乙想回家去了,那人說:“你雖然幹這一行,但還是個新手。前村有戶人家嫁女兒,一直辦到半夜,全家肯定都很累了,你跟我一起去,得到東西咱兩平分。”某乙很高興,就跟著他走了。 兩人來到一家門前,隔著牆壁聽到裏面傳來做燒餅的聲音,知道這家人還沒有睡覺,便趴在牆外等候機會。不一會兒,一個人打開門,帶著扁擔出去打水,兩人趁機鑽了進去。只見北邊屋子燈還亮著,其他屋子都黑了。就聽見一個老婦人說:“大姐,你到東邊屋子去看一眼,你的嫁妝全在櫃子裏,看看有沒有忘記上鎖。”裏面傳出少女撒嬌的聲音。二人暗自高興,悄悄地來到東屋,暗中摸到了一隻臥櫃,打開櫃蓋一摸,深不見底,那人對某乙說:“進去!” 某乙果然鑽進去,找到一個包裹,送了出去。那人問到:“還有沒有?”某乙答道:“沒有了。”那人又騙他說:“再找找。”說完,就把櫃子關上,加上鎖後逃走了。某乙在櫃子裏,窘迫著急,但又沒有辦法出來。 不一會兒,有燈火進到屋裏來,先照了照櫃子,只聽老婦人說:“誰已經給鎖上了。”於是母女二人上了床,吹滅了蠟燭。某乙很著急,便做出老鼠咬衣物的聲音。少女說:“櫃子裏有老鼠!”老婦人說:“別讓它把你的衣服弄壞了,我累死了,你自己起來看看吧。”少女穿上衣服起床,打開鎖,掀開櫃蓋。某乙突然跳出來,少女嚇得倒在地上。某乙打開門逃了出去,雖然一無所獲,但暗自慶倖沒有被人抓到。 嫁女兒的人家被盜的消息傳到四面八方,有人懷疑是某乙幹的。某乙很害怕,向東逃出了一百多里,替一家旅店的老闆當傭人。過了一年多,流言漸漸平息。某乙才將妻子接出來住在一起,再也不去搶劫了。這個故事就是某乙自己講的,因為和申氏的故事很像,所以把它附在這裏。 註 1.蹠,盜蹠,古時大盜。 2.伯夷,商末孤竹君之子,與其弟叔齊互相讓國,後逃至周,諫武王伐紂,不從,遂不食周粟,餓死於首陽山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