湘裙 卷十 第九篇
晏仲是陜西延安人,和兄長晏伯住在一起,兄弟兩人友愛和睦。晏伯三十歲時去世,沒有留下後代,妻子也隨後死去了。晏仲傷心地悼念兄嫂,常常想能生兩個兒子的話,就讓一個作兄長的後代。但他剛生下一個兒子,妻子卻又死了。晏仲擔心繼室不能照顧好這個兒子,便想再買一個妾。
鄰村有賣婢女的,晏仲前往相看,不是很滿意,心裏覺得很無聊,恰好又被朋友留住喝酒,喝得醉醺醺的回家了。 途中遇到原來的同學梁生,兩人熱情地握手,梁生邀請晏仲到他家作客,晏仲還酒醉中,忘記了梁生已經過世,就跟著他去了。 一進梁生家的門,晏仲就發現這不是他原來的家,奇怪地問他。梁生回答道:“新搬到這裏來的。”進屋後,梁生就找酒,家裡的酒已經喝完了,便囑咐晏仲坐著等一會兒,自己拿著瓶子去打酒。 晏仲走出來,站在門外等候,看見一位婦人騎著驢從他面前經過,後面跟著一個小孩。小孩大約八九歲,面貌神情極像晏仲的哥哥,晏仲心中怦然一動,急忙跟在他們的後面,問小孩姓什麼,小孩答道:“姓晏。”晏仲更加驚奇,又問:“你父親叫什麼名字?”小孩答道:“不知道。” 說著話時,已經到了小孩的家門。婦人下了驢子進屋去了。晏仲牽著小孩問說:“你父親在嗎?”小孩進屋去找。過了一會兒,一個婦人出來看,晏仲一看,正是他的嫂子。她也驚訝地問叔叔怎麼會到這裏來。晏仲非常悲痛,跟著嫂子進了屋。只見院落已經收拾好了,於是問道:“哥哥在什麼地方?”嫂子回答說:“出去收債還沒回來。”又問:“騎驢的婦人是什麼人?”嫂子答道:“是你哥哥的妾甘氏,已經生了兩個男孩。大的叫阿大,去市集上還沒回來,你見到的那個是阿小。” 晏仲坐了一會兒,酒也慢慢醒了,知道自己見到的都是是鬼。不過因為兄弟感情深厚,心裡倒也不害怕。嫂子溫上酒,擺好餐具,晏仲急於見到哥哥,便催促阿小去找。過了好久,阿小哭著跑回來說:“李家欠債不還,反而和爸爸吵。”晏仲一聽,便和阿小飛奔而去,只見兩個人正把哥哥推倒在地。晏仲大怒,握著拳頭直撲上前,跟他打的人都被他打倒。趕快救起哥哥,李家人都逃走了,晏仲還很生氣,追上去抓住一個人,不斷的痛打。打完後,晏仲拉著哥哥的手,傷心地痛哭,哥哥也流下了眼淚。 他們回到家裏,全家人都上前慰問,於是準備好酒食,兄弟飲酒互相慶賀。過了不一會兒,一個年輕人走進來,大約十六七歲的樣子。晏伯叫他阿大,讓他拜見叔叔。晏仲扶起阿大,哭著對哥哥說:“大哥在地下有兩個男孩,但地上的墳墓卻無人打掃;弟弟的孩子還小,而且還是一個人,怎麼辦?”晏伯聽了,也覺得淒涼。嫂子對晏伯說:“讓阿小跟叔叔去,也是個辦法。”阿小聽了,靠在叔叔的肘下,一副戀戀不捨的樣子。晏仲撫摸著阿小,心中更加覺得辛酸,問道:“你願意跟我去嗎?”阿小答道:“願意去。”晏仲想雖然阿小是鬼不是人,畢竟是哥哥的兒子,有總比沒有好,想到這裏,也就開心起來。晏伯說:“可以跟著去,但是不可驕慣,要吃些血肉的食物,而且讓他在中午太陽下爆曬,過了中午才能停止,他現在六七歲,經過春天和夏天,骨肉可以重新長出來,日後也可以娶妻生子,只是恐怕壽數不長。” 他們正說著話,門外有個少女在偷聽,看上去文靜溫柔。晏仲疑心是哥哥的女兒,便向哥哥打聽。哥哥說:“這個女孩叫湘裙,是小妾的妹妹。單身一人,無家可歸,寄養在這裏十年了。”晏仲問:“已經定親了嗎?”哥哥答道:“還沒有。 最近跟媒人商量嫁給東村的田家。”那女孩在外小聲地說:“我才不嫁給田家的放牛人家。”晏仲聽了,有點動心,但不便開口明說。 過了一會兒,晏伯起身,在書房中安排好床鋪,留弟弟過夜。晏仲並不想留下來,但心中想著湘裙,打算看一下哥哥的意思,便向哥哥告辭上床睡覺。這時正是初春時節,天氣還比較寒冷,書齋中從來沒有生過火,晏仲覺得陰森森的,身上直起雞皮疙瘩,他只好對著燭火冷清地坐著,想喝點小酒。一小會兒功夫,阿小推門進來,把酒杯等酒具放在桌上。晏仲高興極了,問:“是誰準備的?”阿小答道:“是湘姨。”酒快和完時,阿小又將炭灰蓋在火盆上,放在床底下。晏仲問他:“你爸媽睡了嗎?”阿小說:“已經睡了很久了。”那麼你睡在那裏呢?阿小回答說:“我和湘姨睡在一起。”阿小等叔叔上床後,才關上門離去。晏仲想,湘裙不僅賢慧,而且善解人意,心中更愛慕她;又覺得她還能照顧阿小,便更堅定了娶她的想法。他在床上翻來覆去,一整夜也沒有睡著。 第二天早上起來,晏仲對哥哥說:“小弟孤身一人,沒有配偶,煩請大哥留意。”晏伯說:“我們不是窮苦人家,想要物色就能找到合適的。陰間就算有漂亮的女子,恐怕對弟弟也不好。”晏仲說:“古時候也有鬼妻,有什麼不好的呢?”晏伯好像明白了弟弟的意思,便說:“湘裙也是位好姑娘,只要用一根大頭針刺她的人迎位置,如果出血不止,才可以做活人的妻子,怎麼能早率決定呢?”晏仲又說:“如果能娶湘裙照顧阿小,也是挺好的嘛。”晏伯只是搖頭。晏仲不住地請求,嫂子說:“試著把湘裙抓來,強行用針刺,試驗一下,如果不行也就斷了這念頭。”說完,握著針出去,正好遇上湘裙,急忙捉住湘裙的手腕,只見手上的血痕還是濕的。原來,湘裙聽到晏伯的話以後,自己早就試過了。 嫂子放開湘裙的手,笑著回來告訴晏伯說:“原來這鬼丫頭早就有這份心意了,我們還替她擔什麼心?” 晏伯的小妾甘氏聽說後很生氣,趕到湘裙的面前,用手指著她的眼眶罵道:“不要臉的丫頭,真不害羞! 想跟阿叔私奔嗎?我一定不會讓你如願的!”湘裙聽了,又羞愧又氣憤,哭著要尋死,鬧得全家都沸騰起來。晏仲也覺得很不好意思,便向兄嫂告別,帶著阿小出了門。哥哥說:“弟弟,你先回去,阿小不要讓他再回來,恐怕傷了他的生氣。”晏仲答應了。 晏仲回到家,把阿小的年齡加了些,假說他是哥哥賣掉的丫鬟生下的孩子,鄰居們見阿小酷似晏伯,也都相信他是晏伯的孩子。 晏仲教阿小讀書,老是讓他抱著一卷書在太陽下誦讀。起初阿小覺得很辛苦,久而久之,也就習慣了。六月的夏天裏,桌子熱得燙人,而阿小一邊玩一邊讀書,倒是沒有一點兒怨言。阿小非常聰明,一天能讀完半卷書,晚上和叔叔一起睡,仍然不斷背誦書本,晏仲心裏感到很安慰。又因為忘不了湘裙,所以他也不再想續弦的事了。 一天,兩個媒人來商議為阿小娶妻的事情,但晏仲家裡沒有女主人主持家務,因此心中焦燥不安。忽然,他的小嫂子甘氏從外面進來說:“阿叔不要怪我,我把湘裙給你送來了。當初因為這丫頭不知羞恥,我才故意羞辱她一番。 阿叔這樣儀表堂堂,她不嫁給你,還想嫁給什麼樣的人呢?”晏仲見湘裙站在小嫂的身後,心裡非常高興。他恭請小嫂坐下,說明還有客人在堂上,然後急忙走了出去,等他過了一會兒再進來時,小嫂已經走了,而湘裙卸裝下了廚房,只聽見一陣陣的刀板聲,很快,桌上就擺滿了菜肴,烹飪得很可口。 客人走了以後,晏仲回到屋裏只見湘裙又梳妝打扮坐在那裏,於是兩人交拜成禮。到了晚上,湘裙還是想和阿小一起睡覺,晏仲說:“我用陽間氣息來滋潤他,他還不能離開我。”因此,把湘裙安置在別的屋裏,只是晚上和湘裙喝酒歡會而已。湘裙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撫養晏仲前妻生的孩子,晏仲越發覺得她賢慧。 一天晚上,晏仲夫妻談笑的時候,晏仲開玩笑地問:“陰間有美人嗎?”湘裙想了很久,回答說:“我沒有見過。只是鄰家女子葳靈仙,大家都認為她很美。看她的容貌也和一般人一樣,不過善於裝扮。她和我交往的時間很長,但我暗地裏看不起她的淫蕩。你如果想見她,馬上就可以把她叫來。但她這樣的人,最好不要招惹。”晏仲急於見為葳靈仙一面,湘裙提起筆好像要寫信,但還是扔下筆說:“不行,不行!”晏仲再三強求,湘裙只好說:“你可不要被她迷惑了。”晏仲答應了。湘裙於是撕開紙,作了幾張像符一樣的畫,拿到門外燒了。 只一會兒功夫,門簾響動,傳來一陣“吃吃”的笑聲。湘裙起身拉進一個人來,只見她梳著高高的髮髻,像是畫中的美人。湘裙扶著她坐在床頭,一邊飲酒,一邊談論別後的情況。開始時,葳靈仙見到晏仲,還用紅袖子掩著嘴吧,話說得不多;喝了幾杯酒以後,她也就無所顧忌地嬉笑起來,漸漸地伸出一隻腳踩住晏仲的衣服。晏仲意亂情迷,魂都不知飛到那裡去了。只是礙於湘裙在眼前,而且湘裙又有意地提防著他,一刻也不離開他的身邊。葳靈仙突然站起來,掀開簾子走了出去,湘裙跟了出去,晏仲也跟在她的後面。葳靈仙一下子握住晏仲的手,快速跑到另一間屋子裏。湘裙雖然很氣憤,但也無可奈何,只得憤憤地回到自己的屋中,隨便他們怎麼做了。過了一會兒,晏仲走進來,湘裙責備他說:“你不聽我的話,只怕以後你想擺脫她也很困難。”晏仲疑心湘裙嫉妒,兩人不歡而散。 第二天,葳靈仙自己來了,湘裙很厭惡見到她,也不打招乎。葳靈仙竟然和晏仲一起出去。這樣過了幾個晚上,湘裙一見到葳靈仙來,就辱駡她,但是無法阻止她來。 過了一個多月,晏仲一病不起,這才深深地懊悔,叫來湘裙和他住在一起,希望能避開葳靈仙。雖然晝夜提防,但是稍一鬆懈,威靈仙和晏仲就糾纏在一起,湘裙拿棍子趕葳靈仙,她卻忿恨地和湘裙爭鬧。湘裙比較柔弱,手腳都被她打傷了,晏仲的病漸漸沉重起來,湘裙哭著說:“我怎麼去見我的姐姐呀!” 又過了幾天,晏仲昏沉沉地死去了。開始,只見兩個差役拿著文書進來,晏仲不知不覺地跟著他們走了。走到半路,晏仲擔心沒有路費,便請差役順路到他哥哥家。哥哥一見晏仲,不由地大驚失色,問道:“弟弟近來做了什麼事了?”晏仲說:“沒有別的,只是染上了鬼病罷了。”便把事情告訴了哥哥。晏伯說:“我知道了。”說著,拿出一包白銀,對差役說:“請收下,我弟弟罪不至死,請放他回去,我叫犬子跟著去。不會有什麼不妥的。”說完,叫來阿大陪差役飲酒,自己轉身進了屋裏,把情況告訴了家人,然後讓甘氏到隔壁去把葳靈仙叫來。 不一會兒,威靈仙來了,一見晏仲就想溜走。晏伯一把將她揪回來,罵道:“你這個淫賤的女人!活著的時候是個蕩婦,死了變成賤鬼,大家已經看不起很久了,竟敢又去禍害我弟弟,催我弟弟早死!”說完,立刻打她,打得葳靈仙頭髮蓬散,容顏頓改。過了好久,來了一個老婦人,趴在地上苦苦懇求。晏伯又斥責老婦人放縱女兒淫蕩,痛駡了好一陣子,才讓她帶女兒離開。 晏伯於是送晏仲出門,飄然之間已經到了家門,直接進了臥室。晏仲一下子醒了過來,才知道剛才自己已經死了。晏伯責怪湘裙說:“我和你姐姐,覺得你賢慧能幹,才讓你跟從我弟弟,沒有想到你反而催我弟弟早死!假如不是名分的關係,真該打你一頓!”湘裙又羞又怕,低聲地哭泣,向晏伯下跪謝罪。晏伯轉身看到阿小,高興地說:“我兒子居然已經成為活人了!”湘裙要出去做飯,晏伯推辭說:“弟弟的事還沒有辦妥,我沒時間多呆了。” 阿小十三歲,漸漸知道依戀父親。看見父親走,哭著跟去。父親說:“跟著叔叔最好,我會再來。”說完,一轉身就不見了,從此以後再沒有消息。 後來,阿小娶了媳婦,生了一個兒子,也活到了三十歲就死。晏仲撫養他的孩兒,就像撫養阿小一樣。晏仲八十歲時,阿小的兒子也二十多歲了,晏仲就把家產分給他,讓他自己過日子。 湘裙沒有生孩子。一天,她對晏仲說:“我先回到地下去,可以嗎?”說完,她換上盛裝,上床死了。晏仲也不悲傷,過了半年也死了。 異史氏說:“天下像晏仲這樣對兄長如此友愛的,有幾個人啊!難怪他命不該死反而增添了陽壽。陽間斷後,陰間卻給續上,這都是由於他不忍兄長亡死的誠心感動上天。在人世間沒有這個道理,在天上難道就有這樣的命運嗎?在陰間生的兒子,願意繼承前代家業,看來也為數不少,只怕那些繼承了別人產業的好兄弟,不肯收養撫恤這些孤兒。”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