神女 卷十 第八篇
有一姓米的書生,是福建人。講這故事的人忘了他的名字和籍貫。
有一次,他到郡裏去,醉醺醺的經過市場。聽到一座豪宅中鼓樂如雷。問附近的人家,這家幹什麼呢?說是開壽筵的,可是看他門前,卻十分冷落寂靜。仔細聽那樂聲又亮又響。茫茫中好喜歡聽,也不管是誰家,就在街上買了賀禮,寫了拜帖想進去。有人見他衣冠簡陋,便問:“你是這人的什麼親戚?”他說:“沒什麼親戚。”有的說:“這是個外來客,僑居此地,不知是什麼官,十分富貴,高傲,既然不是什麼親戚,你求什麼?”米生聽了有點後悔,可是帖子已經遞進去了。不一會兒,兩少年出來迎客,只見服飾高貴耀眼,風采翩翩,邀米生入內。 進入後,只見一老頭坐在主座,東西擺了數席。筵席上有六七個客人,都像是貴客。見米生來到都起身施禮,老頭也柱杖起來。生站了一會兒,想跟他施禮,可老頭一點也不離席。兩少年說:“家父年邁,走路答拜都很辛苦,我們兄弟代他感謝高賢光臨。”生歉然稱謝而罷。於是又增設一席,與老頭接席。 一會兒,音樂歌舞齊揚。座位後方有琉璃屏風,用來遮擋女眷。接著,鼓樂聲大響,座客無法再互相傾談。筵席將結束,兩少年起來,用大酒杯勸客,一杯可以裝三斗酒,米生很為難,不過客人都接受了,他也接受。一會兒,四下一看,主人客人都喝了,不得已,也強喝了。少年又倒上酒,米生覺得十分難受,起身告退。少年不斷挽著他的衣服留他,最後他醉倒在地上。 忽然覺得有人用冷水澆臉,恍然間醒過來。起來一看,賓客都走了,只有少年拉著他的胳膊送他,接著告別而歸。 以後又經過那裡,這家人已經搬走了。從郡裏回來,偶然到市集上,有一個人從酒莊中出來,約他飲酒,一看卻不認識。跟著他進去,看見酒莊裡已有同村的鮑莊在。趕忙問約他的是誰?知道姓諸,是磨鏡子的。生問:“怎麼認識我?”姓諸的說:“日前賀壽那家,你認識嗎?”生說:“不認識。”姓諸的說:“我對他家情況最熟,老先生姓傅,但不知是那省的什麼官。先生祝壽時,我曾在那裡,所以認識你。”直到天黑了,三人才離開。 鮑莊在當晚回家的路上死了。鮑父不認識姓諸的,指名告生謀害。檢查鮑莊,屍體上有重傷,米生被控謀殺罪,備受拷打。因為沒有抓到姓諸的,無罪證,所以關在牢房裡。 過了一年多,訴訟案到了巡撫衙門,巡撫知他冤枉,便放了他。可家中田產花光,功名被剝奪。米生想恢復功名,所以帶了行李到郡裏去。天快黑了,走得很累,在路旁休息。遠遠望見來一輛小車過來,兩個ㄚ鬟伴隨著。車子過去了,車中人忽然要求停車。車中人不知說了什麼話,一會兒,一個ㄚ鬟來問:“您不是姓米嗎?”米生吃驚的站起來說:“是的。”又問他:“怎麼貧困成這樣?”米生把詳情相告。又問:“去那裡?“生又說了。ㄚ鬟過去向車中人說了幾句,一會兒又回來,請生到車前。車中人用手掀開車簾,稍一看,是一位絕代美人。對生說:“先生不幸得了無妄之災,聽了令人嘆息。現在學使官署中,不是空手可以出入的。路上沒什麼相送——”於是從髮髻上摘下一朵珠花,交給米生說:“這個價值百金,請你收下。”生下拜,想問詳情,可是車子立刻走了,始終不知是什麼人。拿著珠花懸想。見上面綴著明珠,不是一般飾品,珍藏而行。 到了郡裏,投了狀子,官府勒索十分厲害。拿出珠花玩賞,不忍賣掉,只好喪氣回來。回來無家,依靠兄嫂生活。幸虧兄長賢德,為他想盡辦法,雖然貧困並未荒廢學業。 過了一年,到郡裏參加童子試,誤入深山。這天正好趕上清明節,上山的人很多。有幾位女郎騎馬而來,其中有一個女郎,就是前年贈送珠花的人。見了他停下馬,問他去那?米生把詳情相告。女郎吃驚的說:“先生秀才的身份還沒有恢復嗎?”米生頹喪的從衣服裡取出珠花說:“不忍心賣了,所以還是童子。”女郎頓時兩頰生暈。接著,囑咐他坐在路旁稍侯,款款而去。過了很久,見一婢女飛馬而來,把一包東西交給他說:“娘子說,現在學官門口就像商店,送你二百兩白銀,作為進取費用。”生推辭說:“姑娘已經幫我很多了,自己認為還可以考上秀才,那麼多錢實在不敢接受,只要把姓名相告,我畫一小像,回去燒香感謝就好了。”婢女不顧,丟下包包走了。米生從此花用寬裕,可始終不屑於攀結權貴。後來以第一名入了邑裏的學堂。把多餘的金錢交給兄長,兄長善於理財。三年後,完全恢復舊家景觀。 正好閩中巡撫是米生祖父輩的門生,對他十分照顧,兄弟都成巨富了。不過米生向來清正耿直,雖是大官的通家,也從未去拜見。有一天,一個客人騎馬到門上,大家都不認識。他出去一看,,卻是傅公子。趕忙請進,各自談些離別情境,設宴款待。客人推辭說很忙,可是也不告辭。酒菜上來了,傅公子起身請米生單獨談話,一起進到內室,忽見傅公子拜倒在地上。米生吃驚的問:“什麼事?”傅公子慘然說:“家父不幸遭大禍,想要求撫台幫忙,沒有兄台無法辦到。”生推辭說:“我們雖是世交,可以私事求人,是我一直不做的事。”公子伏地哀泣,生正色道:“我與公子認識,只是吃了一餐飯而已,怎麼以這樣敗壞節操的事強人所難!”公子大為羞慚,起來告辭離去。 過了一天,正獨自坐著。見一僕人進來。一看,是山中贈金的婢女。米生吃驚的站起,婢女說:“您忘了珠花嗎?“生說:“那裡那裡,我不敢忘記!” 婢女說:“昨日的公子,就是娘子的胞兄。”米生一聽,私下高興,裝作不知地說:“這真難以相信,如果姑娘親自說一句話,就是下油鍋也要去,不然,不敢答應。” 婢女出去,騎馬走了。一更將過,婢女又返回來,敲門進來說:“姑娘來了。”話沒說完,女郎已慘然進來,對著牆壁哭,一句話也不說。生拜謝說:“如果不是您,我不能過今天的生活。只要有要求,不敢不遵命?”女郎說:“受人要求的人,常常傲氣對人,求的人常怕人。半夜奔波,生平從來沒經歷過這樣的痛苦,只因為怕人,還有什麼話說!”米生安慰她說:“小生所以不能馬上答應,是怕過了這次,想再見面就難了,使您半夜奔波,是我的罪過。”因此,挽著她的衣襟,偷偷的抓她,女郎發怒說:“您真是個小人,不念往日情義,還乘人之危。我錯了,我錯了!“憤然而出,登車要去。米生追出來道歉,長跪著拉著車。婢女也為他說情,女郎怒意稍解。在車中對米生說:“實在告訴你,妾不是凡人,是神女。家父做南嶽都理司,偶然失禮於地官,會被投訴到玉帝那裏,如果不是本地方人官的印信,不可解救。你如果沒忘過去的恩義,用黃紙一張,幫我求取。”說完,坐車離開。 米生回來,驚懼不已。於是假借驅邪,到巡撫衙門借印信。可巡撫認為事情迷信荒唐,不肯答應。米生用重金賄賂撫台的心腹,答應了,可是還沒有機會。回來以後,婢女已經在門口等候,米生把詳情相告,婢女默默離去,樣子像是怪他不肯盡力。米生追出送她說:“回去告訴娘子,如果事情辦不成,我用生命相殉。”回來以後,整夜輾轉反側,想不出好辦法。正好上府台有一寵姬買珠子,於是他把珠花獻上,寵姬大為高興,偷了大印為他蓋上。他揣進懷裏,急忙回來,婢女正好趕到。他笑著說:“幸虧不辱使命,可是數年來貧賤乞食所不忍賣的東西,今天還是為你主人事拋棄了!”把詳情告訴婢女。並且說:“拋棄黃金,我會不可惜。回去告訴娘子,珠花需要還我!” 過了數日,傅公子登門致謝,贈黃金百兩。米生變色說:“我所以這樣,是因令妹無私相助,要不然,即使是萬兩黃金,也不能換人的節操!”傅公子再三勉強,生聲色更厲。公子慚愧的離去。走時說:“這件事還沒完!”第二天,婢女奉女郎之命,送來明珠百顆。說:“這足以償還珠花了吧?”生說:“看重珠花,不是重視珠寶價值。假如從前送我無價珍寶,只需賣了當富翁就好了。珍藏珠花而甘於貧賤,為什麼呢?姑娘是神仙,小生怎敢怎樣,只要能回報一點大恩,死了也甘願!” 婢女把珠寶放在桌上,米生朝拜後婉拒了。過了幾天,公子又來了,米生準備酒菜。公子讓僕人下廚,自行烹調。兩人相對縱飲,宛如家人。有人送來糯酒,公子喝了讚賞不已。飲盡百杯,面頰微紅。對米生說:“你是正直的人,愚兄不能早為了解,真是遠遠不如我妹妹。家父感謝您的恩德,無法報答,想把妹妹托付給你結為夫婦,怕你因為陰間陽世不同而嫌棄。“米生歡喜非常,不知怎麼回答。公子告辭出來說:“明晚七月初九,新月鉤沉,是織女下嫁的好日子,可以準備迎娶。“ 第二天晚上,果然送女郎來了,一切和正常人一樣。三天後,從兄嫂到女奴,大小都有禮物。有極賢慧,對兄嫂像對姑姑一樣。 女郎幾年不生,勸米生納妾,米生不肯。正好哥哥在江淮經商,為他買了一個小姬妾回來。小姬姓顧,名字叫博士,面貌也清婉動人。夫婦都喜歡。見他髮髻上插一朵珠花,很像當年那一朵。摘下一看,果然是。很奇怪的問他緣由,女回答:“從前有一巡撫的愛妾死了,他的婢女把珠花偷出來,到市上賣,父親因為價錢便宜,買了回來。我很喜愛。父親無子,只有我一人,所以我要沒有拿不到的。後來父親死了,家道衰落,我寄養在姓顧得婆婆家。顧是我的阿姨輩,見了珠花,一直想要賣掉,我不答應投井自殺,所以至今還在。”夫妻感歎說:“十年舊物,又回家了,豈不是天意?”女郎又拿出一朵珠花,說:“這花很久沒有配對了。”因此,一起賜給顧姬。親自為她插到髮髻上。 顧姬事後不斷追問女郎身世,米生家人都不講。顧姬偷偷對米生說:“我看娘子,不是凡人,他眉目間有神的氣韻,昨天戴珠花時,靠近看,他的美出自肌膚裡面,不像凡人以黑白位置合適來襯托。”米生微笑不說。顧姬又說:“你不要說,我來試一試,如果她是神明,只要有須要,在無人處燒香要求,她會知道。“女郎繡襪精巧,顧姬很喜歡,可是不敢說。於是在閨房中燒香祈禱。女郎早上起來,忽然到櫃子裡找出一雙襪子,讓婢女贈送顧姬。米生見了微笑,女郎問他為甚麼笑,米生把詳情相告。女郎說:“小婢子真鬼靈精!”因她聰慧,更加愛憐她,顧姬也更加謙恭。天將亮時,必定熏沐後來道早安。後顧姬一胎產二子,兩人分別撫養。米生這年八十歲了,女郎還貌如少女。米生生病,女郎為他準備棺材,做得比平常的要寬大一倍。米生死了,女郎不哭泣,家人剛離開,女郎已進入棺材中死了。因此一同葬了。至今還有大材墳的傳說。 異史氏說:女郎是很神奇,顧姬卻能知道,是用什麼方法?所以人的聰慧有時候比神明還靈驗了!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