珊瑚 卷十 第廿一篇
有個書生叫安大成,是重慶人。 他的父親是個舉人,早已去世,弟弟安二成,年紀還小。大成娶妻陳氏,小名叫珊瑚,生性嫻淑。但是大成的母親沈氏,兇悍荒謬,為母不仁,對珊瑚百般虐待。但珊瑚絲毫沒有怨言,每天早晨起來,都打扮得整整齊齊向婆婆請安。
一次大成生病,沈氏就說是兒媳婦整天盛裝打扮勾引丈夫所至致對她辱駡斥責。珊瑚回到自己的屋裏,卸下裝飾後又去見婆婆。沈氏更加發怒,撞自己的腦袋,抽自己的嘴巴。大成素來孝順,用鞭子抽打媳婦,沈氏這才稍稍緩解下來。從此以後,她更加憎恨媳婦。雖然珊瑚小心謹慎地侍候她,但她始終不和珊瑚說一句話。大成知道母親發怒,也就搬到別的地方住,表示與妻子斷絕關係。過了很久,沈氏始終不高興,動不動就指桑駡槐地責駡珊瑚。大成說:“娶媳婦回家是為了侍候公婆,弄到今天這個地步,還要媳婦幹什麼!”便休了珊瑚,派個婦人送她回家。 出了門不久,珊瑚哭泣地說:“作為一個女子,不能當好媳婦,有什麼臉面回家見爹娘?不如死了算了!”她從袖筒裏拿出剪刀刺向自己的咽喉。婦人急忙來救,鮮血已經染紅了衣襟,便扶著她來到大成的一個嬸娘家。嬸娘姓王,是個寡婦,一個人生活,就將珊瑚留下了。 婦人回到安家,大成囑咐她隱瞞實情,但心裏暗暗害怕母親知道這件事。過了幾天,他探聽得知珊瑚的傷口已經漸漸好了,便來到王氏家中,要她不要留下珊瑚。王氏讓大成進門,大成不肯進去,只是氣沖沖地要趕珊瑚走。過了不久,王氏領著珊瑚出來見大成,便問道:“珊瑚有什麼罪過?”大成指責她不能侍候母親。珊瑚默默地不說一句話,只是低著頭哭泣,眼淚都是紅的,把白色的衣衫都染紅了。大成看到這幅景象,心中也很淒慘,話還沒說完就走了。 又過了幾天,沈氏聽說珊瑚在王家,很生氣地來到王家,惡語相向,譏諷王氏。王氏倨傲,也不肯退讓,反過來數落沈氏的惡行,並且說:“媳婦已經被你趕出來了,她還是你們安家的人嗎?我留的是陳家的女兒,並沒有留你安家的媳婦,何必麻煩來多管別人家閒事!”沈氏氣極了卻又沒話說,又見王氏氣勢洶洶,又是羞慚,又是沮喪,大哭著回家去了。珊瑚感到很不安心,就想搬到別的地方去住。 原來,大成有個姨娘于老太太,也就是沈氏的姐姐,六十多歲的年紀,兒子死了,只有一個年幼的孫子和守寡的兒媳,他平時就對珊瑚很好。珊瑚就向王氏告辭,前去投靠于老太太。于老太太問清情況,一直埋怨妹妹太糊塗昏暴,想馬上送珊瑚回安家去。珊瑚竭力勸阻于老太太不要這麼做,並且叮囑不要聲張。於是,珊瑚就和于老太太住在一起,就像是媳婦與婆婆一樣。 珊瑚有兩個哥哥,聽說這事後很同情妹妹,想把她接回去重新嫁人。珊瑚堅決不同意,還是跟著于老太太紡紗織布度日。大成自從休妻後,沈氏多方設法為他張羅婚事,但是沈氏兇悍的名聲到處傳揚,遠近沒有人家敢與她家成親,過了三四年,二成漸漸長大了,沈氏就先為他娶了親。 二成的妻子名叫臧姑,十分地驕橫兇悍,渾不講理,比沈氏還要加倍厲害。沈氏如果給她臉色看,臧姑就兇狠地大聲罵。二成又懦弱,不敢袒護母親,於是沈氏威風大減,不敢再頂撞臧姑,反而得看她的臉色,去奉承討好她,但是這樣還是不能讓臧姑高興。臧姑叫沈氏幹活就想對待丫環一樣,大成也不敢說話,只能代替母親做事,諸如洗碗、掃地之類的事情什麼都幹,母子二人常常在沒人的地方,互相啜泣。 不久,沈氏因心中鬱悶生了病,躺倒在床上,動彈不得,大小便翻身都要大成服侍,弄得大成晝夜不能睡覺,兩隻眼睛都熬紅了。大成叫弟弟替換一下自己,二成才進母親的門,臧姑就把他叫走了。大成於是跑到了于老太太家,希望她能去照顧他的母親。他一進門,就一邊哭一邊訴說。苦還沒訴完,珊瑚就從帷帳後面走出來。大成一見,大感羞慚,立刻閉上嘴就想出門。珊瑚用兩手叉住門,大成炯極了,從珊瑚的胳膊下鑽過去 ,跑回家裏,也不敢告訴母親這回事。 不久,于老太太來了,沈氏高興地留她住下。從此,于老太太家每天都有人來,每次來都帶了許多好吃的東西。于老太太便讓人帶話給守寡的兒媳說:“這裏餓不著我,以後不要再送了。”但是她家裏還是不斷地送來吃的。于老太太一點兒也不吃,全都留給生病的沈氏吃,沈氏的病也漸漸好轉。于老太太的小孫子又奉他媽媽的命令前來探望沈氏的病情。沈氏感歎地說:“多賢慧的兒媳婦啊!姐姐是怎麼修來的呀!”于老太太說:“妹妹覺得被你趕走的兒媳婦為人怎麼樣呀?”沈氏說:“嗨!確實不像二媳婦那麼壞!但又怎麼比得上外甥媳婦的賢慧呢?”于老太太說:“媳婦在的時候,你不知道什麼叫辛勞;你發火的時候,媳婦不會埋怨,這麼好的媳婦,怎麼能說不如人呢?”沈氏留下了眼淚,並且告訴姐姐自己很後悔,並且問:“珊瑚嫁人了沒有?”于老太太回答說:“不知道,我去打聽打聽。” 又過了幾天,沈氏的病已經完全好了,于老太太打算告別。沈氏哭著說:“只怕姐姐走了,我還是免不了一死。”于老太太便和大成商量,跟二成分開來住。二成把分家的事告訴臧姑,臧姑不樂意,衝著大成罵,連帶也罵了于老太太。大成願意把家裏的良田都給二成,臧姑這才高興。等到分家的文書辦妥以後,于老太太才回家。 第二天,與老太太派車來接沈氏,沈氏來到她家,先要求見外甥媳婦,並且極口稱讚外甥媳婦的賢慧。于老太太說:“小女子縱然有百樣好,難道就沒有一點兒缺點嗎?我就是能容忍這些缺點。你就算有像我兒媳婦這樣的媳婦,恐怕你也享不到這個福。”沈氏說:“唉呀,太冤枉了!你把我說成是草木禽獸呀!我也有口有鼻,難道說我分不出香和臭嗎?”于老太太說:“被你趕出門的珊瑚,不知道現在想起來你時會說什麼?”沈氏說:“肯定是罵我唄。”于老太太說:“你好好反思自己,要是沒有可罵的,她為什麼要罵你呢?”沈氏說:“缺點是人人都會有的,只是因為她不賢慧,所以知道她會罵我。”于老太太說:“該怨恨的不怨恨,那麼她的品德就可想而知了;該離開時卻不離開,那麼她對人的寬厚就可想而知了;前一段時間給你送吃的來孝敬你的,並不是我的兒媳婦,而是你的兒媳婦珊瑚啊!” 沈氏吃驚地問道:“這是怎麼回事?” 于老太太回答道:“珊瑚寄居在這裏已經很久了。那些給你吃的東西,都是她拼命紡織掙來的錢買的。” 沈氏聽完後,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直往下淌,說:“我還有什麼臉見我的兒媳婦啊!”于老太太於是招呼珊瑚。珊瑚眼中含淚走了出來,拜伏在地下。沈氏羞愧無比,狠狠的打自己,于老太太竭力阻止,她才停住手,於是婆媳二人和好如初。 過了十幾天,婆媳二人一起回家。家中只有幾畝薄田,不足以維持生活,只有靠大成替人家抄抄寫寫,珊瑚做點針線活來貼補家用。二成家雖然很富裕,但大成不去求他們,二成也不照顧哥哥。臧姑因為嫂子曾被休而看不起她,珊瑚也厭惡她的兇悍,不屑理睬她,兄弟二人隔著院牆居住。臧姑不時地破口大駡,而大成一家都捂著耳朵,並不理會。臧姑無處施展她的淫威,就虐待她的丈夫和丫鬟。 一天,丫鬟受不了折磨上吊自殺了。丫鬟的父親到衙門控告臧姑,二成代替媳婦去過堂,挨了不少打,但衙門還是將臧姑拘捕到堂。大成為他們上下打點,希望能解決訴訟,但最終還是無法解決。臧姑被夾手指,十根手指上的肉都掉了。縣官非常貪婪殘暴,想勒索大筆錢財。二成只好把田產抵押出去換錢,如數交給縣官,縣官這才將他們放回家。 但債主逼二成還債越來越緊,二成迫不得已,便想把良田全部賣給村裏的任老頭。但是任老頭認為這些田的一半是大成讓給二成的,就要大成簽署文書。 大成到了任家,,任老頭忽然自言自語說:“我是安舉人,任老頭是什麼人,竟然敢買我的產業!”又看著大成說:“地府感念你們夫妻孝順,所以讓我暫時回來見你們一面。”大成流著眼淚說:“父親地下有靈,趕緊救救弟弟!”回答道:“不孝子和潑婦,不須要管他們!你趕緊回家籌錢,把我的血汗產業贖回來。”大成說:“我們母子僅僅能夠維持生計,那裡有多餘的錢呢?”回答道:“紫薇樹下埋藏有銀子,可以取出來用。”大成還想再問,任老頭已經不說話了,過了一回兒,他醒來,卻茫然不知剛才說了些什麼。 大成回到家裏,把這件事告訴母親,沈氏也不是很相信。臧姑聽說了後,已經領著人去挖銀窖了,往地下挖了四五尺,只看見磚塊和石頭,並沒有安舉人說的銀子,便很失望地走了。大成聽說臧姑已經挖銀子去了,便告誡母親和妻子不要去看。後來知道她一無所得,沈氏就偷偷地去看,只見一些磚塊石頭夾雜在泥土中,就回去了。珊瑚接著來到樹下,卻看見土裏面都是白花花的銀子,就叫大成一起去檢驗,果然真是銀子。 大成認為這是父親的遺產,不忍心一個人獨吞。便叫來二成和他平分。銀子的數量正好可以分成平均的兩份,兄弟二人各自用口袋裝回去了。二成和臧姑一起查看銀子,打開口袋一看,卻見裏面都是瓦塊石頭,不由大為驚駭。臧姑懷疑二成被哥哥騙了,便讓二成看哥哥那邊的情況。二成去一看,哥哥正把銀子放在桌上,和母親一起慶祝呢。二成便把自己的情況照實跟哥哥講了,大成也很吃驚,而且心裏很同情弟弟,便把自己的銀子都給了弟弟。二成這才歡天喜地地回到家,把欠債主的錢都還清了,心裏很感激哥哥。臧姑說:“從這件事上更可以知道你哥哥的狡詐,如果不是自己心裏有愧,誰會願意把自己到手的那份讓給別人呢?”二成聽了,半信半疑。 第二天,債主派僕人到二成家,說二成的銀子是假的,要把二成抓到官府去告狀,二成夫妻聽了,都大驚失色。臧姑說:“怎麼樣啊!我本來就說你哥哥不至於對你那麼好吧,他是想害死你呀!”二成害怕了,就去哀求債主,但是債主很生氣,不肯罷手,二成於是把田契交給債主,聽任他把田地賣掉,這樣才將原來交的銀子拿回來。 二成回到家,仔細察看了那些銀子,其中有兩定已經剪斷的銀子,外面只裹了一層像菜葉一樣薄的銀子,裏面都是銅。 臧姑於是和二成商量,把已經剪斷的銀子留下,其餘的全部還給大成,看他有什麼動靜。她還叫二成應該這麼說:“好幾次承蒙大哥的仁德,把銀子給我,做兄弟的實在不忍心。我只留下其中的兩錠,以顯示哥哥推恩施德的情義。現在我所剩下的物產,還和哥哥相同,我也不再要那多餘的田地了,反正已交給債主了,贖不贖在於哥哥你。”大成不明白他的意思,堅決地要讓給他。 但二成堅決不肯接受,大成只好收下了。 大成一稱銀子,發現少了五兩多,就讓珊瑚拿出首飾出去當了,湊夠了原來的數位,然後拿去交給債主,債主懷疑還是原來的假銀子,用剪刀夾斷了銀子一驗,發現成色很好,一點兒也不差,便收下了銀子,把田契還給了大成。 二成把銀子還給哥哥後,心想哥哥肯定會遇到麻煩,等他聽說哥哥把田產都拿回來了,不由大感奇怪。臧姑懷疑上次挖銀窖時,大成已經先把真銀子藏起來了,便氣憤地來到大成家,對他們夫妻厲聲責駡。大成這才明白二成為什麼要把銀子還給他了。珊瑚迎上前笑著說:“田產都已經贖回來了,田契就在這裏,有什麼好發火的呢?”說著,就讓大成拿出田契交給臧姑。 一天夜裏,二成夢見父親斥責他說:“你不孝順父母,不友愛兄嫂,死期已經臨近了,到時候連一寸土地也不是你的,你強行耍賴搶了去又有什麼用!”二成驚醒,便告訴了臧姑,打算把田契還給哥哥。臧姑譏笑他太愚蠢。這時,二成有兩個兒子,大的七歲,小的三歲。不久,大孩子出水痘死了。臧姑這才害怕起來,讓二成把田契還給了哥哥,但是說了好幾次,大成也不肯接受。又過了不久,二兒子又死了,臧姑更加懼怕,自己上門把田契放到嫂子的屋裏。眼看春天就要過去,田都荒蕪了沒人耕種。大成沒辦法,只好接來種。 從此以後,臧姑改變了以前的行徑。每天早晨都給婆婆請安,像一個孝順的兒媳婦,對嫂子珊瑚也尊敬有加。過了不到半年,沈氏就死了。臧姑哭得非常傷心,甚至連一口飯都不吃,她對別人說:“婆婆這麼早就死了,讓我不能盡孝,這是上天不給我贖罪的機會呀!”臧姑後來生了十胎,都沒有一個養大成人,只好過繼了大成的一個兒子,夫妻倆都長壽而終。大成夫婦有三個兒子,其中兩個考上進士,人們都說這是他們孝順母親、友愛兄弟的善報。 異史氏說;不遭到飛揚跋扈的惡臣的欺淩,就不知道安份盡責的臣子的忠誠,家庭和國家一樣,看來也有相同的情況。兇悍的媳婦變好了而婆婆卻死了,這是因為全家人都孝順她,但她沒有足夠的德行來承受啊!臧姑自我譴責,說上天不讓她贖罪,不是體悟出道理的人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呢?但是,她本應該早死,卻能夠長壽而終,說明上天已經原諒她了。古人說:生於憂患,確實如此啊!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