葛巾 卷十 第廿六篇
常大用是洛陽人,他愛好牡丹成癖,聽說曹州的牡丹是齊魯最好的,心中就很嚮往。正好有事去曹州,他便在一個官紳的花園中借住下來。當時才初春二月,牡丹還沒有開花,他只能在花園中徘徊,注視著花枝上的嫩芽,期待著花蕊的綻放。他作了《懷牡丹詩》絕句一百首。不久,花兒漸漸含苞待放,而他的旅費也快用完了,不久他便典當春衣,流連不歸。
一天淩晨,他前往花園,見到一個女郎和一位老婦人在那裏。他疑心是富貴人家的家眷,便急忙轉身離去,下午再到花園,又見到他們,他慢慢地躲到一邊。偷偷地看,只見那女子穿著華麗的衣服,美豔絕人。正在暈眩之際,他忽然轉念一想,這肯定是一個仙女,凡間怎麼會有這樣的女子呢!便急忙返身去找他們,剛轉過假山,正好遇到老婦人。那女子正坐在石頭上,一看之下,大驚失色。老婦人用身體擋住那女子,喝斥道:“狂生想幹什麼!”常大用挺直身子跪著說:“娘子一定是神仙。”老婦人責駡他說:“說出如此狂言,就該將你捆了送到衙門!”常大用很是驚恐,那女子微笑著說:“讓他去吧!”說完,繞過假山走了。 常大用回來時,幾乎邁不開步子,猜想那女子回去稟告父兄,他們肯定會來辱駡。他一個人躺在空蕩蕩的書齋裏,悔恨自己太冒失了。又慶倖那女子並沒有很生氣的樣子,或許她並不把這事放在心上呢。悔恨和害怕交織在一起,一夜下來竟病倒了。天亮以後,幸好人家沒有來問罪,他心裏漸漸安定下來。而回憶起那女子的音%5%相貌,恐懼又E” 一天夜裏,燈還亮著,僕人已經熟睡,老婦人進來,端著一隻碗,近前說道:“我家葛巾姑娘親手調製了一碗毒藥湯,趕緊把它喝下去!”常大用一聽,大為驚駭,過了會兒說:“我與你家娘子無冤無仇,何至於賜我一死?既然娘子親手調製的,與其相思得病,倒不如喝下這毒藥死了還痛快!”說完,一仰脖子喝了下去,老婦人笑著接過碗離開了。 常大用覺得藥氣又香又冷,看起來不像是毒藥。一會兒隻覺得肺腑寬闊舒暢,腦袋清爽,酣然入睡,一覺醒來,已經是豔陽高照。他試著坐起來,病並好像沒了,他心裏越發相信那女子是神仙。因為沒有接觸到她的機會,常大用只好在沒人的時候,想像著那女子站著,坐著,虔誠地跪拜,默默的祈禱。 一天,他在花園中散步,忽然在深林叢中迎面碰上那女子,幸好還沒有旁人。他大喜過望,拜倒在地。葛巾近前將他拉起來,他忽然聞到一股奇異的香氣遍布全身,就用手扶著她的手臂站了起來,只覺得她的肌膚柔軟細膩,讓人骨頭都要酥了。他正要說話,那老婦人忽然來了。葛巾讓他躲在石頭後面,向南邊一指,說:“夜裏你用花梯翻過牆去,那四面都是紅窗的,就是我住的地方。”說完,就匆匆走開了。常大用惆悵好久,好像魂飛魄散,不知道要上那裏去。 到了夜裏,他搬來梯子,登上南邊的牆看,牆那邊已經放好梯子了,他狂喜著下了牆,果然看見一個四面紅窗的屋子。只聽見屋裏傳來下棋聲,他站了一會兒不敢上前,只好又翻牆回來。過了一小會兒,又翻過牆去,那下棋聲依然頻繁。他悄悄地走近一看,只見葛巾與一個穿白衣的女郎面對面坐著在下棋,老婦人也坐在旁邊。來回折騰了三次,已經到了三更天。常大用伏在梯子上,聽見老婦人出來說道:“梯子是誰放在這裏的呀?”便叫丫鬟一起把梯子挪走了。常大用爬上牆,想下去,又沒有梯子,只好悶悶不樂地回去了。 第二天晚上,他又去了,梯子已經預先架好了。幸好四周寂靜無人,他進了屋子,只見葛巾一個人坐著,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,一見常大用,驚慌地站起來,側過身子,滿面含羞。常大用作了個揖,說:“我自認福分淺薄,恐怕和仙女沒有緣分,沒想到也有今夜呀!”說完,就親熱地要抱葛巾,只覺得她腰肢纖細,吐氣如蘭。葛巾推阻道:“幹嗎這麼著急!”常大用說:“好事多磨,遲了怕連鬼都嫉妒。”話還沒說完,就聽到遠遠傳來說話的聲音。葛巾急忙說道:“玉版妹妹來了,您趕緊躲到床下吧。”常大用急忙鑽到了床下。 沒一會兒,只聽見一個女子進來,笑著說:“手下敗將,還想再和我戰上一盤嗎?我已經煮好了茶,特地來請你今晚好好對戰。”葛巾推辭說自己已經困倦了。玉版一直邀她去,葛巾堅決坐著不肯走,玉版說:“你這麼戀戀不捨,莫非是藏了男人在屋裏?”便把她強行拉出了門。 常大用爬出床底,怨恨極了,便搜尋葛巾的枕席,希望能找到一點她留下的東西。但屋內並沒有梳妝盒,只在床頭放著一個水晶做的如意,上面扣著一條紫色的手巾,芬芳潔淨又可愛。他便將如意揣在懷中,翻牆回去了。他整理一下衣服,只覺得葛巾身上的香氣還在,心中越發傾慕。然而有了鑽床底的經驗,心中害怕那是不對的事,反復思量,不敢再去了,只好將如意藏好,希望葛巾能找過來。 隔了一個晚上,葛巾果然來了,笑著說:“我一直以為您是個君子,不料卻是個小偷。”常大用說:“確實有這麼回事!我之所以偶爾做了一次小偷,只是希望能夠如意罷了。”說完,就將葛巾攬入懷中,替她解開裙子上的結扣,白嫩的肌膚一下子露出來,溫熱的香氣四溢,依偎摟抱著她,只覺得鼻息汗氣,無不馥鬱芬芳,常大用於是說:“我本來就猜你是個仙女,現在更知道不假了。有幸能蒙你錯愛,真是三生有緣呀。只恐怕仙女下嫁,終究只是一場離愁別恨。”葛巾笑著說:“你擔心的太過多了,我只不過是那離魂的倩女,偶然為情所動罷了。這件事一定要慎重保密,恐怕會有搬弄是非的人顛倒黑白,你不能長翅膀飛走,我也不能乘風離去,到那時,因禍而分離可比好聚好散要更悽慘呀!”常大用答應了她,但終究還是懷疑她是仙女,所以再三詢問她姓什麼。葛巾說:“你既然認為我是仙女,仙人又何必把姓名留傳人世呢?”常大用又問:“那老婦人是誰?”葛巾說:“她是桑姥姥,我小時候受到她的照顧,所以對她和對待丫鬟不同。”說完起身要走,說道:“我那裏耳目眾多,不能在這裏久留,有空我會再來。”臨別時,她向常大用索要如意,說:“這不是我的東西,是玉版丟在那裏的。”常大用問:“玉版是誰?”葛巾答道:“是我的堂妹。”常大用將如意交給葛巾,她就走了。 葛巾走後,被子枕巾上都留著奇妙的香味。從此,隔個三兩夜,葛巾就來一次。常大用迷戀葛巾,不再想著回去了。但行囊已經空空如洗,他打算賣馬。葛巾知道後,對他說:“您為了我,用盡了錢財,還典當了衣服,我實在不忍心。現在又將馬賣掉,一千多里地的路程,以後怎麼回家呢?我還有些積蓄,可以幫你應付開銷。”常大用推辭道:“我很感激你的好意,盡心盡力,也不足以報答你對我的感情。如果還貪婪卑鄙地耗費你的錢財,我還是個人嗎?”葛巾堅持己見,說:“就算是我借給你的吧。”說完,她就拉著常生的胳膊,來到一棵桑樹下,指著石頭說:“把它轉開!”常大用照她說的做了,又說:“把土扒開!” 常大用又照她說的做了,只見土下露出一個甕口。葛巾伸手進去,取出五十多兩白銀,常大用拉住她的胳膊不讓她再拿,葛巾不聽,又取出十幾錠,常大用強迫她放回去一半,又將土蓋上。 一天晚上,葛巾對常大用說:“近來稍微有些些閒話,我們不能再這麼下去了,這不能不先準備。”常大用吃驚地說:“應該怎麼辦呢?我素來迂腐拘謹,如今因為你的緣故,就像寡婦失去貞操,不再能自己做主了。全聽你的安排,任憑刀鋸斧鉞架脖子上,也不管了了!” 葛巾計畫一起逃亡,讓常大用先回去,兩人約好在洛陽會面。常大用收拾好行裝回家,他打算先回家然後再來接葛巾,誰想他一到家,葛巾的車子恰巧也到了家門口。他們便登堂拜見家人,左鄰右舍聽說常大用帶回來一個媳婦十分驚訝,都來祝賀,但並不知道他們是偷偷逃回來的。常大用有些害怕,而葛巾卻很坦然,對他說:“且不說千里之外他們查不到這兒,就是被人知道了,我是官宦人家的女兒,想當初卓王孫(1)也沒對司馬相如怎麼樣嘛。” 常大用有個弟弟叫常大器,年方十六歲,葛巾看見他,對常大用說:“這是個有慧根的人,他的前程比你還遠大。”在大器完婚的日子快到時,他的未婚妻突然夭折了。葛巾說:“我的堂妹玉版,你以前曾經見過,相貌很不錯,年歲也相當,他們兩做夫妻可以說是天造一對。”常大用聽了笑笑,請葛巾做媒人,葛巾說:“一定要找他來,也不困難。常大用”高興地問:“有什麼辦法?”葛巾說:“妹妹跟我最要好,只要用兩匹馬拉上一輛小車,派一個老婦人往返一趟就行了。”常大用害怕連同他們私奔的事也一同暴露,不敢同意葛巾的計謀,葛巾堅持說:“不妨事。”便派桑姥姥前去。 過了幾天,車子到了曹州,桑姥姥在家門附近下了車,讓車夫停在路邊等候,自己則乘著夜色進了花園。過了不久,她帶來一個女子,上車就出發了。她們晚上就睡在車裏,到五更天時上路,葛巾估計了一下時間,讓大器穿著禮服去迎接,走了五十多里路才遇上,大器便上了車回家。家中鼓樂齊鳴,花燭明亮,新郎新娘拜堂成親。從此,常家兄弟都娶了美麗的媳婦,而家中的日子越來越富裕。 一天,幾十個強盜衝進常家宅院。常大用知道發生了事情,讓全家都上樓,強盜闖進院子,圍住樓房。常大用俯身向下問道:“我們之間有仇嗎?”強盜答道:“沒有仇。只是有兩件事相求:一是聽說兩位夫人是凡間沒有的美人,請求一見;二是我們兄弟五十八人,請賜給我們每人五百兩銀子。”強盜們在樓下堆上柴禾,用放火燒樓來威脅他們。常大用答應他們勒索錢財的要求,強盜們還是不滿意,仍然要燒樓,家裏的人大為恐慌。 葛巾要和玉版一道下樓,別人阻止他們也不聽。她們濃妝豔抹走下樓,到了離地台階還有三階時站定,對強盜們說:“我們姐妹都是仙女,暫時下凡人間,如何會怕你們這些強盜呢!倒想賜你們白銀萬兩,只怕你們還不敢接受。”強盜們一起仰頭跪拜,齊聲說:“不敢。”姐妹剛要回身,一個強盜說:“這是在騙我們!”葛巾一聽,轉過身來站定,說:“你們想幹什麼,趕緊想好了,還不算太晚。”眾強盜面面相噓,悄無一言,姐妹從容登樓而去。強盜們仰頭看到不見蹤影,才一哄而散。 過了兩年,姐妹各生了一個兒子,才漸漸說出他們姓魏(2),母親被封為曹國夫人。常大用懷疑曹州並沒有姓魏的世家大族,而且大族人家丟了兩個女兒,怎麼會置之不問呢?他雖不敢追問,但心裏暗自覺得奇怪。他便找了個藉口又前往曹州,在境內四處訪問,發現世家大族中並沒有姓魏的。 於是他又借住到原來的那個花園中,他忽然看見牆壁上有一首《贈曹國夫人》詩,內容頗為怪異,便向主人詢問。主人一笑,就請他們去觀賞曹國夫人,到面前一看,卻是一顆牡丹,跟屋簷一樣高。常大用問起名字的由來,卻是因為這棵牡丹在曹州第一,所以朋友們就戲封它為曹國夫人。常大用問這是什麼品種,主人笑道:“這叫葛巾紫(3)。”常大用心中更加驚駭,疑心葛巾她們是花妖。 回到洛陽後,他也不敢當面質問,只是敍述那首《贈曹國夫人》看牠們怎麼說。葛巾馬上皺著眉頭,變了臉色,立刻出門,叫玉版抱著兒子來到常大用的面前,對他說:“三年前,我被你對我的思念感動,才以身相報,現在你既然猜疑了,又怎麼能在生活在一起呢?”說完,她和玉版一起舉起孩子遠遠地扔出去,孩子一落地就消失。常大用正吃驚地看著,那兩個女子也都渺無蹤影了。 常大用懊悔不已,過了幾天,孩子落地的地方長出兩株牡丹,一夜之間就長到了一尺高,當年就開花,一株是紫花,一株是白花,花朵像盤子那麼大,與一般的葛巾、玉版(4)相比,花瓣更加繁碎。過了幾年,兩株牡丹枝繁葉茂,形成了花叢。一移到別的地方,更變出其他品種,沒人能知道它們的名字,從此洛陽的牡丹花冠絕天下。 異史氏說:只要專情,就算鬼神也會知道,這葛巾花也不能說他無情了。當年白居易(5)寂寞時,將花比做夫人,何況牡丹真能善解人意,又何必一定要追根究底呢?可惜常大用沒能明白這一點啊! 註 1.“卓王孫”句:意謂世家女私奔,其家因怕出醜,不敢張揚其事,為難男方。《史記·司馬相如傳》,臨邛官商卓王孫之女卓文君與司馬相如相戀,兩人一同逃到成都。卓王孫知道後,對司馬相如也無可如何。這裏以此故事取譬。長卿,司馬相如字長卿。 2.魏姓:隱指牡丹葛巾出於魏家。宋歐陽修《洛陽牡丹記》:“魏家花者,千葉肉紅,花出魏相家。” 3.葛巾紫:牡丹品種名。 4.玉版:牡丹品種名,單葉細長,白如玉版。 5.白居易在盩屋縣做縣尉時,所作《戲題新栽薔薇詩》:“少府無妻春寂寞,花開將爾當夫人。”少府,唐代縣尉的別稱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