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鴻漸 卷九 第廿九篇
張鴻漸是河北永平府人,18 歲時已成為郡裏的名士。當時,盧龍縣知縣姓趙,這個人貪婪又殘暴,老百姓飽受他的禍害。有個姓范的秀才被他用刑給活活打死了。范秀才的同學都為他的屈死憤憤不平,大家準備到巡撫衙門去控告趙知縣,為范秀才鳴屈伸冤,便請求張鴻漸書寫訴狀,並邀張鴻漸和他們一起打這場官司,張鴻漸答應了。張鴻漸的妻子方氏,是位美貌又賢慧的女人,她聽說這件事後,便勸告張鴻漸說:“ 就常理來看,秀才們打官司,可以一塊贏,不能一塊輸。官司打贏了大家一齊來爭功,一旦官司打輸了,大家就會紛紛逃避,誰也沒有辦法把他們團結到一起來。如今是個以權勢判定是非的世道,是非曲直都很難用道理說清楚的。你無兄無弟孤孤單單,倘若官司打輸遭到意外,急難時有誰能來解救你呀!”張鴻漸聽妻子這麼一說,覺得她說的很對,心裏有些後悔,於是,便去婉言謝絕了打官司這件事,只給他們起草了狀子就回去了。秀才們告上去後,巡撫衙門裏審問了一次,也沒有斷出誰是誰非。這時,趙知縣拿出大筆錢賄賂主持審案的長官,給告狀的秀才們加了個結黨營私的罪名,把他們抓了起來,並且追查寫狀子的執筆人。
張鴻漸知道後很害怕,就逃走了。他逃到陝西鳳翔縣時,路費花光了。日落黃昏時,他只能在荒野獨行,沒有地方可以借宿。正在為難時,突然看到前面有個小村子,便急忙跑了過去。有個老太婆正好出來關門,一眼看到張鴻漸,就問他想幹什麼。張鴻漸便把自己外出缺旅資的狀況告訴了老太婆。老太婆說:“留你住宿、吃飯都是小事,只是家裏連一個男人都沒有,恐怕不方便。”張鴻漸急忙說:“我那敢有奢求,只求允許我在裏頭借住一宿,能躲避虎狼就足夠了。”老太婆聽他這樣一說,便叫他進來,關上門後,遞給他一個草墊子,又囑咐他說:“我是可憐你沒有個住處,私自留你住在這裏,天亮前你就得趕緊離開,恐怕我家小姐知道要怪罪我。”老太婆走後,張鴻漸就靠著牆打盹。忽然看見燈籠搖晃,老太婆引著一位女郎出來,張鴻漸急忙藏到暗處,偷偷的看,是一位20 多歲的漂亮姑娘。姑娘走到門口,看見地上的草墊子,便指著問老太婆是怎麼回事。老太婆只得把實情告訴她。姑娘生氣地說:“我們一家都是女人,怎麼能留下個來歷不明的男人!”又問:“那個人那裡去了?”張鴻漸很恐懼,從黑暗裏走出來跪在臺階下面。姑娘仔細地盤問了他的姓名、家族後,臉色稍稍緩和了些,說:“幸好是位知書達禮的秀才,這樣留下也沒有多大關係,可是,這老奴竟然不說一聲,這樣隨隨便便的,那是招待客人?”說完,姑娘叫老太婆把客人引到屋裏去。一會兒,便擺上精美潔淨的酒食。吃完飯,又拿出繡花緞被鋪好床,請張鴻漸休息。張鴻漸受到如此款待,心裏非常感動,就悄悄向老太婆打聽姑娘的姓名。老太婆回答說:“我家主人姓施,老爺和太太都去世了,留下3 位小姐。你剛才看到的是大小姐舜華。” 老太婆走後,張鴻漸看見桌子上有《南華經》的注釋本,就順手拿過來,放在枕頭上翻看。忽然,舜華推門進來,張鴻漸把書放下,慌忙找鞋帽,打算起身迎接。舜華趕忙走到床前,按他在床上坐下,連聲說:“不用起來,不用起來!”說著她便挨著床邊坐下來,有點難為情地說:“我看你是個風雅的才子,很想把自己家業託付給你,所以,才不避嫌疑,自己提出來。你不會因此而看不起我,拒絕我吧!”張鴻漸一聽驚慌得不知怎麼回答才好。最後只好說:“實不相瞞。我家裏已經有了妻子。”舜華笑笑說:“你能這樣告訴我,說明你是個老實人,不過這沒有關係。既然你不嫌棄我,明天我就請媒人來好了。”說完,她就要離開,張鴻漸探過身子把她拉住,她也就留了下來。 第二天,天還沒亮時,舜華就起了床。她給張鴻漸一些錢說:“你拿去遊玩用吧,天黑時晚些回來,免得被人家看見。”張鴻漸依著她的吩咐,每天早出晚歸,這樣過了半年。 有一天,張鴻漸回來早了,來到原來的地方,一看根本沒有什麼村莊。正在他驚奇疑惑,徘徊不定時,忽然聽到老太婆說:“你怎麼回來得這麼早呀! ”一轉眼那座房子又出現了,張鴻漸發現自己已經在屋子裡面。他更覺奇怪。只見舜華從裡面走出來,笑著說:“你懷疑我嗎!老實對你說吧! 我是個狐仙,和你有緣。如果你要見怪,現在就可以分手!”張鴻漸愛戀她的美貌,並不介意這些,從此安心地留下來。 一天晚上,張鴻漸對舜華說:“既然你是神仙,幾千里路也不過是喘口氣的工夫。我離家已經3 年,一直惦念老婆、孩子,你能帶我回一趟家嗎?”舜華聽後很不愉快地說:“就夫妻間的恩愛來說,我自信是一往情深了,可是,你身子守著我,心裏卻想著別人,可見你對我的千般恩愛,都是假的呀!”張鴻漸勸她說:“你怎麼這麼說呢!俗話說:‘一日夫妻百日恩嘛。’日後我回了家懷念你時,也像今天懷念她一樣呀!假如我是個喜新厭舊的人,你還喜歡我那一點呢!”舜華聽了這話,笑著說:“我可不像你,我有‘偏心’,對我,希望你永遠不忘,對別人,希望你把她忘了!至於你想要回一趟家,這有什麼難的,你的家就在眼前!”於是,舜華拉起張鴻漸走出門去。只見外面道路黑漆漆的,張鴻漸畏畏縮縮地不敢向前邁步。舜華拉著他向前走。不一會兒,舜華說:“到了。你回家去吧,我先走了!” 張鴻漸停住腳步,仔細辨認,見果然到了自己家門口。他爬牆進去,見屋裏還點著燈,就伸出兩個指頭輕輕敲門,裏邊問是誰,張鴻漸回答說自己回來了,屋裏人舉著蠟燭把門打開。張鴻漸一看真是自己的妻子方氏。兩個人又驚又喜,手拉手走進房去。張鴻漸見兒子睡在床上,感歎道:“我逃走時孩子才到我膝頭,現在都長這麼高了!”夫妻二人緊緊依偎在一起,好像是在夢中一樣。張鴻漸向妻子述說他的種種遭遇。問到那場官司,他才知道,有的秀才被關死在監牢裏,有的遠走他鄉。聽到這種結果,他更加佩服妻子的先見之明。方氏撲到他懷裏說:“你有了漂亮的新夫人,大概不會再想到孤冷的被窩裏還有ㄧ個淚流不止的人!”張鴻漸說:“不惦記你我為什麼回來?我和她雖說感情很好,但終究不是同類。只不過很難忘掉她的恩情。”方氏變聲道:“你以為我是誰呀?”張鴻漸仔細一瞧,原來不是方氏,而是舜華。用手去摸摸兒子,卻是一個消暑用的“竹夫人”(1)。張鴻漸被弄得很不好意思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舜華說:“你的心我算明白了。按理說,我應該跟你從此一刀兩斷。幸虧你還沒有忘掉我的恩情,勉強還可以饒了你。” 又過了兩三天,舜華忽然說:“我想,我只是一廂情願,一片癡情戀著你這個人,說到底沒有什麼意思。你天天抱怨我不送你回家,今天正好我要去京城,可以順道帶你回去。”說完,她順手從床上拿過來:“竹夫人”,兩個人一塊騎上去。她讓張鴻漸閉上眼睛,張鴻漸只覺得離地面不高,耳邊風呼呼地響,不多時,就落到地面上。舜華說:“我們從此分別啦!”張鴻漸還想和她約定再見的日子,舜華已經走得遠遠的,很快就不見了。張鴻漸失望地站了一會兒,聽到村裏有狗叫聲,模模糊糊地看出周圍的樹木房屋,都是家鄉的景物,便順著路走回家去。他爬過牆進院敲門,這一切和上回一模一樣。方氏被驚醒,不敢相信是丈夫回來了,她隔著門盤問得確實了,才點上燈,哭著走出來開門。一見面,方氏就哭得抬不起頭來。張鴻漸疑心這一切又是舜華戲耍他,再一看床上睡著的孩子,也和那天晚上見到的情景一模一樣,便笑著問道:“你這次把竹夫人又帶來了嗎?”方氏一聽,莫名其妙,生氣地說:“我盼你回來,度日如年,枕上的淚痕還在。我們如今剛見面,你竟然沒有絲毫悲傷、憐惜之情,真不知你長的是一副什麼心腸!”張鴻漸這才看出她真是自己的妻子方氏,便拉住她的手流下淚來,詳詳細細地向她說明了一切。當談到那場官司的結果時,也和舜華說的完全一樣。他們正在相對感歎時,忽然聽到門外有腳步聲,方氏問是誰,來人也不回答。 原來,村裏有個無賴某甲,早就看中方氏美貌。這天晚上,他從村外回來,遠遠看見一個人翻牆進了方氏的院子,以為一定是方氏約來幽會的,便緊跟在後面,也翻進院裏來。這某甲本不太熟悉張鴻漸,只是趴在窗外偷聽,等到方氏連連追問,他竟反問:“屋裏是什麼人?”方氏不想說是張鴻漸回來了,便騙他說:“屋裏沒有人。”某甲說:“我已聽了半天啦!我是來捉姦的!”方氏這時不得已,就告訴他說是丈夫回來了。某甲說:“張鴻漸的案子還沒有了結呢!既然是他回家來,就要綁起來送官。”方氏苦苦哀求,這無賴卻乘機大說髒話,越說越不堪入耳。張鴻漸滿腔怒火,拿起刀直衝出去,一刀剁在某甲的頭上,某甲倒在地連聲叫喊,又連剁了幾刀才死去。方氏說:“事情鬧到這種地步,你的罪更重了,趕快逃走吧!家中一切由我來頂著。”張鴻漸說:“不!男子漢大丈夫死就死,怎麼能連累老婆孩子,求自己活命。你不要管我,只要你能讓兒子接續我們張家讀書門第的香火,我死也瞑目了。”天一亮,張鴻漸就到縣衙門去自首。 趙知縣因為張鴻漸是通輯犯,所以,只給了他一點小懲罰,過不久,就由府裏押送到京城去。一路上,枷重銬緊,把張鴻漸折磨得很苦,一天,他們在路上遇到一位女郎騎馬經過,一個老太婆牽著馬的韁繩。張鴻漸認出是舜華,急忙招呼老太婆想說句話,但一開口眼淚就流下來。這時,舜華勒馬回頭,掀開面紗,驚訝地說:“這不是表哥嗎?怎麼落到了這個地步?”張鴻漸把事情經過大致說了一遍,舜華說:“照表哥往日的所做所為,我本應當扭頭就走不管你,可我還是不忍心。我家離這裏不遠,請二位差官一起到我家裏休息一下,我也好多少幫襯一點盤費。”張鴻漸一行跟著她,走了二三里路,就看見一個山村,村中樓閣房舍都很宏偉整齊。舜華下馬走進去,讓老太婆打開大門,請客人進去。又過了一會兒,一桌十分豐盛的酒菜擺了上來,好像早就準備好了似的。舜華又叫老太婆出來說:“正巧家中沒有男人,就煩請張官人向二位差官多勸幾杯酒,今後路上還得多靠二位差官關照呢!已經打發人去張羅幾十兩銀子,給張官人做盤費,也好酬謝二位差官,去的人還沒有回來呢。”兩個公差一聽心裏暗暗高興,就放開量喝酒,不再提動身趕路的事。天色漸晚,兩個公差竟然都喝醉了。 舜華走出屋來,用手一指枷鎖,枷鎖立即脫落下來。她拉起張鴻漸,兩人騎上一匹快馬,這馬像龍一樣飛騰而去。過了一會,舜華要張鴻漸下馬,告訴他說:“你就在這兒下來吧!我本來和妹子約好到青海去,又為你耽擱了半天,恐怕她已經等得太久了。”張鴻漸問她:“我們什麼時候再見面?”舜華沒有回答,再問時,竟把張鴻漸推下馬去,自己走了。 天亮後,張鴻漸打聽這裏是什麼地方,得知原來是山西太原。於是他就進了太原城,租了間房子,靠教幾個學生維持生活,化名宮子遷。 張鴻漸在太原一住就是10 年。後來,打聽到官府追捕他的事情漸漸放鬆了,他才慢慢往家走。他走到村口,不敢立即進去,等到夜深以後才進了村。來到自己家門口,只見院牆又高又厚,再也爬不進去了。他只好用馬鞭去敲門,等了好長時間,妻子方氏才出來問是誰,張鴻漸壓低嗓門告訴了她。方氏一聽高興極了,連忙開門讓他進去,卻故意大聲斥責說:“少爺在京城裏錢不夠用,就該早些回來,為什麼打發你半夜三更半夜跑回來?”兩個人回到房子裏,互相訴說別後情景,才知道那兩個差役逃亡在外一直沒有回來。他們說話的時候,簾外有個年輕媳婦老是走來張望。張鴻漸忙問她是誰,方氏說:“是兒媳婦呀!”張鴻漸又問:“兒子在那裡呢?”方氏回答說:“到省裏趕考還沒有回來。”張鴻漸流著淚說:“這些年,我在外面顛沛流離,想不到兒子已經長大成人,能夠接續我家的書香門第,你真是耗盡心血了。”話還沒有說完,兒媳已經燙好酒,做好菜,擺了滿滿一桌。張鴻漸看到這一切,真是喜出望外,他在家住了幾天,都是藏在屋裏不敢出門,唯恐別人知道。 一天夜裏,他們夫妻剛剛躺下,忽然聽得外面人聲嘈雜,敲門敲得很急,兩人都嚇壞了,一齊起身。又聽外面有人問:“他家有後門嗎?”聽到這裏他們更害怕了,急忙用扇門板當梯子,張鴻漸爬出牆逃命去了。然後,方氏才到門口問是幹什麼的,這才知道,原來是報告兒子中舉的喜信的。方氏大喜,非常後悔讓張鴻漸逃走,可是追也追不回來了。 這天晚上,張鴻漸慌不擇路在亂樹荒草中奔逃,天亮時困倦極了,開始他想往西走,一問過路的行人,才知道這裏離去京城的大路不遠了。於是他就走進一個村子,打算賣件衣報換碗飯吃。在村裏,他看見一所大宅院,牆上貼著張報喜條,走近一看,才知道這家姓許,是新中的舉人。過了一會兒,有個老頭從大門裏走出來,張鴻漸迎上前去行禮,說明自己想求碗飯吃。老頭見張鴻漸文質彬彬,知道不是騙飯吃的那種人,就把他請進去招待吃飯。老頭問他要往那裡去,張鴻漸隨口瞎編說:“我在京城教書,回家路上遇到了強盜。”老頭就讓他留下教自己的小兒子。張鴻漸簡單地問起老頭的姓名、家族。原來這位老頭曾在京城裏做過官,現在告老還鄉,新中的舉人是他的侄子。 過了一個多月,許舉人同一位和他同榜的舉人一起回家。許舉人的那位同年是河北永平府人,姓張,是個十八九歲的年輕人。張鴻漸聽到這人的家鄉、姓氏都和自己一樣,暗暗懷疑他就是自己的兒子。但永平府姓張的很多,張鴻漸不敢貿然相認,便暫且保持緘默。到了晚上,許舉人打開行裝,拿出一本記載同科舉人簡歷的《同年錄》。張鴻漸急忙借過來仔細翻閱,發現張舉人果然是自己的兒子,不由得落下淚來。大家都很奇怪,問他是怎麼回事,張鴻漸指著《同年錄》上的名字,說:“張鴻漸就是我呀!”接著就詳細地說了自己的遭遇,張舉人聽後抱住父親大哭起來。許家叔侄再三勸解,他們父子才轉悲為喜。許老先生寫信給幾位大官,並隨信送上禮品,為張鴻漸的官司進行疏通,父子二人才得一起回家。 方氏自從得了兒子中舉的喜報後,整天為張鴻漸出逃而傷心。這一天忽然有人送信說,中舉的兒子回家來了,方氏不由得想起丈夫,更加難過。過了不一會兒,卻看見父子二人一塊走進來,她非常驚奇,好像丈夫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一樣。她問清楚了事情的經過,才同大家一樣悲喜交加。村裏某甲的父親,看到張鴻漸的兒子中了舉,也不敢再想報仇的事。張鴻漸格外優厚地照顧他,又從頭至尾地告訴他當年那件事的原因。某甲的父親聽後,又是慚愧,又是感激。於是兩家和好,成了朋友。 註 : 1.竹夫人,是古時消暑的器具,由光滑精細的皮竹編制成長圓形的竹籠,籠長約五尺,徑寬五﹑六寸,一端有底,一端開口,可置於床席間,可憩臂休膝,作用如今天的抱枕。中國到了文化大革命時期,被列入“四舊”而不准使用,逐漸在中國大陸地區失傳。在現代的韓國、日本及東南亞依然是常見的居家用具。 |
|